九霄之上明争暗斗颇多,他只是一位低卑文官,更是时而遭白眼欺侮。
天记府卷帙浩繁,书册堆垒如山,帘笼之后有一雅室,他时常需入内擦拭笔筒、洗净砚池,为神官们磨好墨。这是最卑贱的活儿,神官们平日里见了他,连正眼也不会瞧一下。天记府中的书册记载了天地万事,他做毕劳苦活儿后闲来无事,便时时翻阅,其中以凡人的喜怒哀乐之事最为教他不解。
凡人活不过百年光阴,有关凡世的卷帙却多如沙数。他感到颇为疑惑,短短十秩年岁,于他而言不过两眼一睁一闭,可凡人却活出了百般模样。
一日,他终于忍受不得这天上的苦闷日子,前去向天记府上官禀告。帘栊薄如蝉翼,窗牗外兰桂芬芳。隔着纱帘,他恭敬地弯身,向雅室内的神明道:
“大人,卑人欲致事入凡,再不在天记府中供职,免得塞了贤者道途。”
纱帘之内,一个浅淡的影子微微一动。
他几乎汗流至踵,因他不曾见过天记府之首的面,只听说统管他们的神官叫大司命,是个冷酷善罚的神明。
过了许久,那人影开口了,声音淡冷而沉静:
“为何?”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教他如坠冰窟。他抖索着齿关,鼓足了勇气,总算开口道:“卑人偶阅凡人书卷,颇有感怀,欲入红尘一看。”
“要看甚么?”
“看凡人悲欢离合、得失荣枯,看他们受拘于七情六欲、喜怒哀惧。”他垂着首,道,“看他们如何不自量力,欲以蟪蛄之身历沧海千秋。”
笔毫在白麻纸上拂动,他听见窸窸窣窣地泼墨声。大司命道:“听起来,你似是颇为喜爱凡人。”
他缓缓摇头,依然恭敬地作着揖礼。“并非如此,卑人不过是觉得天上烦闷,又觉凡人古怪,欲下凡一探究竟,聊解心头郁塞罢了。”
门帘内一片寂静,良久,方才响起轻微的搁笔声。
“你若想去,那便去罢。”神明说,嗓音淡冷如冰。
他喜不自胜,两膝一躬,跪落在地,连连磕头,高声道:“卑人谢过大司命!”
天廷中时有传闻,说大司命喜怒无常,心思难料。因而他此次前来禀报,也是做好了会被处以重刑的准备。跪在地上时,他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可不想大司命竟轻易允了他,且罚他再做些粗重活儿。他心头一喜,爬起身来,打算告退,可却又听得大司命的声音淡淡地从帘后传来。
“只是,神官若是入了凡世,要再上天廷,便会极难,也需像凡人一般铸得神迹,天磴才会开放。不过你禀赋极高,我倒不忧心。”
大司命道,“除此之外,神官也需取个凡名儿,你想好要叫甚么了么?”
九霄之上的神官灵将并非个个皆有凡世的名字。有些本是山海精怪,立得功绩,因而得入天廷。还有些是如他一般由天地灵气凝结作人形的,一开始便无姓名。
他想了想,叩首道,“卑人想叫…‘七齿象’。”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道:“为何?”
“卑人在天记府中清整典籍时,恰阅得一本自人间竺乾传来的册子,其中道,释迦牟尼自兜率净土降生,乘骑六牙白象而来。白象将六牙自行拔去,意为拔众生贪婪、滇怒、痴狂之心。”
“那为何不叫‘六齿象’?”
他咧嘴一笑,“余下一齿,是为真心。卑人想看看,凡人究竟是否有真心,是否能明心开悟,铸得神迹。”
大司命不发一言,放他下凡去了。阅竺乾书册,信奉别土神明本是天廷大忌,可大司命却似是毫不在意。于是七齿象缓步走下天阶,穿过重重云霄,一路走入凡间。他本自天地精气中生,下了天廷后也无实体,便寻了个姓左的武人,附到了其身上。在他的掌理下,左氏家业日盛,蒸蒸日上,竟也发展为一大宗族。
可在凡间的这些年岁间,他却过得颇不顺心。他所见到的凡人皆利令智昏、财迷心窍,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儿便能吵吵嚷嚷。哪怕是在铸神迹一事上,也犹如儿戏。
于是他失望了。
清风拂过楼栏,水晶帘叮当作响。扇屏之后,只见得一个痴肥男子坐在方桌前,手提银槎杯,正缓慢地啜饮酒液。有位头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侧,静静伫立于一旁。
七齿象王喝着酒,望向喧闹的街巷,缓声道:
“凡人终究是蝼蚁,蝼蚁便应在地上匍匐,不得仰望天穹。”
龙首银面的黑衣人敬重地低头,道:“象王大人说得是。”
另一黑衣人则道:“象王大人是天廷神官,咱们自然不可及。”
象王脸上一片酡红,大着舌头道:“我入凡世已有些年头,见过的欲铸神迹之人数以万计,可无一能成功。我本以为凡人能有真心慧根,可到头来还是如走肉行尸,愚驽之极。真是可笑!”
他说毕这话,哈哈大笑。笑声洪亮,仿佛楼板都在震颤。
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安静地听完他说的这些话,忽而道,“大人虽轻慢凡人,但小姐却也是凡人,不是么?”
“你说左不正?”象王哈哈一笑,“她的确不是一般凡人!”
楼外喧声愈大,犹如巨浪拍岸。象王提起杯,再戳了一口酒,脸上带着自得的笑意:“她是左氏百年难遇的奇才,若说凡间只有一人能铸成神迹,那一定是她。”
说到此处,七齿象王忽而想起了甚么似的,扭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说起来,上回我放出的那鬼王如何了?”
“是哪只鬼王?”
象王蹙眉道:“是那叫弓磐荼的,生得犹如一只肉瘤。那时我那好侄女离家出走,不曾杀到它。后来究竟何人平息了它闹出的祸乱?”
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是灵鬼官。”
七齿象王低头,沉默不语。灵鬼官…灵鬼官。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这几个字儿。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亦是个卑职,大半灵鬼官是化了形的人间妖魔,后来才被天廷收归。
“说起来,你也曾是灵鬼官,是不是?”象王抬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眼里尽是揶揄。
“是,”黑衣人道,“我名为冷山龙。”
楼外突而喧声大作,黑压压的人潮里像翻起了波浪,语声震耳欲聋,像嗡嗡的雷鸣。象王向外瞥了一眼,道,“怎地这般吵?”
那叫冷山龙的黑衣人道:“您先前安排小姐同文家联姻,四小姐不肯,将前去说媒的媒公媒婆打了个鼻青脸肿,四脚朝天。”
听到此处,七齿象王面色阴沉,脸上似布满了乌云。
冷山龙接着道,“她今儿便在楼上,手里拿了只绣球,说她宁死不嫁文家人,那绣球砸中了谁,她便作谁家的媳妇,哪怕是个癞疮乞儿也无所谓。”
象王先前的闲适之色突然不见,猛一拍桌,方桌訇然震响。他猝然起身,喝道:“胡闹!她可是要铸神迹的人,怎能在结缡之事上胡耍玩闹?”
一行人急匆匆地踏上木梯,上了楼。只见阑干处站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眉眼凌厉,有如刀锋。她手里拿着只梅花绣球,正在指尖滴溜溜地转动。象王奔上几层楼,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见了她后,当即叫道:
“左不正!”
女孩儿转头,嘴角划开一个锋利的微笑,“你来啦,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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