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泥浆越漫越多,混在水幕里,竟也不沉下去,而如藤蔓般缠住左不正两膝。
想不到那神仙壳子下,竟脏污狼藉至此。
左不正也不顾自己被污泥渐渐吞没,她扭头望向下方,叫道:
“两个师弟,你们落地了没?若落了脚,我便也回地上来啦!”
此时,祝阴正搂着易情,急促坠落。
易情失血过多,脸庞显出薄纸似的白。他浅而短地呼吸,祝阴与他胸膛相贴,只觉那心跳如藕丝似的,仿佛一扯便会断。
左不正替他们引开了金甲天将,却并非全部。仍有挤挤攘攘的人影拦在他们前方,等待着用利刃刺穿他俩心头。
“让开!都让开!”
祝阴目中血红,丝毫未察自己已然变得狰狞。他狠狠张口,利獠探出,竟刺透甲片,扎向甲兵身躯。
神血在身中沸腾,轩辕剑创又教他神思忽忽,一时间,他化作一头无人能阻的恶兽,横冲直撞。他啜饮着天兵的鲜血,又凭这血动用宝术。心疯狂鼓噪,仿佛在缠身烈焰里化作灰烬。祝阴知晓自己遭轩辕剑所创,神智在渐渐流失。时候不多了,他需得将神君护送至人间才行。
可正在此时,他忽觉眼前一暗,脸颊被捧住,易情拼尽气力抬头,将唇贴了过来。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入口里,祝阴心里一痛,易情几乎咬断了舌头。烈火烧成一片,他怀抱易情冲出,身影耀眼,宛若涅槃。
甲兵们见势不妙,有人大喝:“取顿丘兔目镜来!”
顿丘兔目镜取来了,火焰蹿到镜面上,竟似撞到了墙上一般,原路而返。天兵们持着镜,小心地引那烈焰与天穿道长唤起的水瀑相撞——左不正一惊,他们想借此教水火抵牾!
“张炬烛天”的烈焰与凡间水瀑相接,顷刻间散出浓厚水雾,宛若奶浆,充盈天地。少女正立于祥云端,心焦如焚,却听得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左不正,回来。”
她听见了天穿道长的声音,淡而平静,却如剑刃划破长风。听罢这话,左不正亦不再迟疑,纵身跃下。
此时易情与祝阴已凭流风落地,跌落山门前,水幕横亘于天,遮住天磴去路。神伞“定风波”在半空里画下了卫护符,暂起一道无形藩篱,将漫空天兵阻住。天地间降下倾盆暴雨,四野水雾弥漫,雨声如炮仗般隆隆作响,然而烈焰仍在水幕上方燃烧,即将将其吞噬。易情与祝阴跌倒在泥淖里,望向天空。
黑云倾动,水雾腾天。燎原烈火在乌云上熊熊铺展,毒火飞上天磴,那通天长阶开始燃烧。
“天磴……”易情勉力睁眼,虚弱地道,“烧起来了?”
祝阴托掌,左不正在狂岚中险险落地。在水火相攻之下,维系天地间通路千万年的天磴如飞灰般溃散。那天磴自群峰之顶延展而上,本如一道虹彩联通天地间。
而如今,天穿道长仰首,眸子如两汪静池,道:“天磴断了。”
“断了会怎样?不是更好么?”左不正喘着粗气,道,“那伙该死的天兵便下不来了,咱们从此与他们天人两隔,再不相见啦!”
天穿道长悠悠道:“昔日,颛顼帝曾行‘绝地天通’之术,可后来有人铸得神迹,上抵天廷,这天磴便留了下来,直至今日。如今它断了,既算得一件好事,也算得一件坏事。”
“师父,为何您说这是好事?”左不正问。
“好便好在天兵不会来犯,咱们能在无为观过上安稳日子。”
“那又坏在何处?”
天穿道长说:“坏便坏在天兵虽不会来,可咱们依然被盖在天廷下头。你瞧,我们就像一只离天廷很远的洗脚桶,他们若有污水,也还能随意泼将下来。”
祝阴捂着伤,断断续续道:“师父,您说的天廷会泼来的‘污水’,是指灾荒么?”
天穿道长点了点头。
众人沉默不语,此时抬眼望去,天磴如一支在火堆里挣扎的枯枝,于烈火中苟延残喘。栗紫的天穹里已不见天兵身影,天磴已断,他们被永远阻隔于中天之上。天与地就此分隔。
但若神明欲攫取人世福气,为阳间降下灾殃,却也轻而易举。只因福祸可凭香火抵重霄之上,不必神灵劳动大驾便可操纵。
两人正痴痴望着苍穹,此时一片雪白忽而遮住了视界。不知何时,那五柄利剑已然化回纸伞模样,轻飘飘地落进天穿道长手中。天穿道长持着伞,将那伞遮在他们头顶,而她于雨中静立,白衣如霜,飘然出尘,宛若仙子。
天穿道长望着易情和祝阴,如注暴雨里,她的目光宁静无澜。
“车到山前必有路,其余事往后再谈。”她说。“现在,恭喜回家。”
(五十)寒暑移此心
雨像天河倒倾,下了三夜,一刻不歇。
内房里水漉漉的,雨粒子从青筒瓦里漏下来,打在地上,拨弦似的脆响。易情盖一张发霉布衾,仰面躺在四面床上,像躺在一具棺椁里,了无生气。
落入凡间的那一日,天穿道长虽与他说“恭喜回家”,可这处着实不似原来的无为观。天书之外的世界一片荒芜,牌楼倾颓,灵官殿破败,雨落潇潇,汪洋万里,整个世界如一张蒙尘的墨画。
易情曾问祝阴:“这就是天书之外的景色?”
祝阴书中书外的魂心已然融为一体,因而此时的他有着做天书时的记忆。他的神色里隐忍着愤懑:“本不该如此的。”
“那为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祝某一直身居云峰宫中,竟不知下界已被众神糟蹋成了这般惨景……”祝阴咬牙,眼里似烧着火,“他们只顾享乐,夺去了凡世福气,且将他们本应背负的灾荒抛入世间!”
从九重天下来后,易情便于无为观中养伤。观里众人怕碍着他,便也未常来叨扰。可这三日里,他的伤势却是一天比一天坏了。第一日,他两手寒栗不止,不可持物;第二日,他一足不摄,不可走动;第三日,他一耳混沌,不可听声。
此时的易情瘫软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雨珠一粒粒地挤在滴水檐下,不一会儿又被挤落下来,融在淡蓝紫的烟水里。他望着这景色已有三个时辰,可却没法爬身起来,换个地儿观雨景。
因为他动弹不得。
身躯的知觉在渐渐失去,为了将天书中的凡世剪裁入现世,他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可这亦有代价,那便是他的性命。他本是书中之人,本不该于书外留存。起初是四体,进而是五感,如今却连情愫也似在渐而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易情想,现今的他却真如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了。
但他不后悔自己做了此事。他将祝阴与无为观中人从书里带了出来,教他们可在现世里过活,若问他觉得此生是否有意义,他如今已觉意义非凡。
木门忽被笃笃地叩响,那声音像两枚石子投入了池塘。易情抬起脖子,却想起自己浑身僵直,不可动弹,便喊道:“门开着,进来罢!”
祝阴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散着墨发,肩头夹着纸伞,怀里抱着盛药的木托,一边肩膀被雨淋透了,湿去的部分像一块新裁的布,缀在身上。“师兄。”他轻声唤道,声音却沙哑而疲惫。
“祝阴?”易情问,“你的剑创好了么?”
祝阴点头,“祝某先前吸了您许多血,您如今缓过来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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