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定是惯犯,在他和天穿道长之间挑拨离间,便是为了掩盖自己偷拿功德钱去买零嘴儿的事实。胡周气得七窍生烟,他俩竟被一个小娃娃戏弄得团团转。
小泥巴腮帮子鼓鼓,如一只石老鼠。他狡辩道:“我没偷钱!”
胡周问:“那你嘴里嚼的是甚么?”
小泥巴喉头咕嘟一响,将汤面饺吞了个干净,张开嘴巴给他看:“甚么也没有。”
说着,又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天穿道长袖角,指着胡周道:“师父,道人他冤枉我。”
见他这狡猾模样,胡周急得跳脚,呵呵冷笑道:“你这油炸鬼,净会扯谎,拿我作傻子耍!下回你洗干净屁股,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小泥巴果真一副不安分的性子。天坛山左近有一宫唤大阳台万寿宫,其中栽一千年白果树,其中瑞鸟翔集,祥兽盘桓。小泥巴常乘值殿乾道不留神,从筒瓦顶上悄悄翻进殿中。一来二去,他竟拾得些小兽回来,一只煤球样的、三只爪儿的乌鸟,一只雪白玉兔。那鸟儿见了天穿道长,害怕得呱呱叫。胡周问他拾这一对禽兽回观来的缘由,小泥巴只扑眨着眼睛,道:“因为好玩。”
过了两日,再问他这问题时,他改了口,说,“因为好吃。”
这已算得他做过的最安分守己的一事。小泥巴满腹坏水,胡周授他留停符,他便在其床头画画,将这糟老头定了身,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小泥巴还趴在他床头故意将糖墩儿咬得吱嘎作响,教胡周气得口鼻冒火。他还用丹砂在天穿道长的皮棉纸伞上画小人儿和长蛇,将一柄素净纸伞画得如花脸老虎一般。
胡周忍无可忍,道:“我教训这厮去!”
半日之后,槐树上吊起了一个小孩儿。
小泥巴被沾水麻绳捆成了粽子,天穿道长和胡周轮流用柳条抽他的屁股蛋,来了一顿鞭子炒肉。那麻绳吊着小泥巴的手,教他脚尖堪堪垂地。他费力地踮着脚尖,在挣扎间划得沙地上斑斑驳驳。小泥巴闷声不响,却一个劲儿地扑簌簌掉泪,晶珠涟涟。他生得模样儿好,哭起来似风荷露颤,我见犹怜。
胡周叉着手,问:“知道错了么?”
小泥巴惨兮兮地道:“知道了。”
“错在何处?”
“错在拿钱买食点吃,还总调皮捣乱……”小泥巴说着,委屈地道,“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作弄你们啦。”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天穿道长和胡周对视一眼,将他从树上松了下来。这娃娃虽两面三刀,却到底是他们的心头肉。
可踏在地上的一刻,两人便忽而周身一阵。一股奇异之感仿若流电,顷刻间蹿遍全身。低头一看,却见地上那驳杂的沙痕不知何时已被画作留停符的模样,踏罢符头,划尽杀气腾腾的符脚,凡是活物入此阵中,皆会被宝术束缚。
胡周与天穿道长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小泥巴如雀儿般轻巧落地,这才惊觉其履底亦贴着一枚黄符。两枚留停符相撞,效力更显,两人竟一时身僵体直,不可动分毫。小泥巴背着手,笑盈盈地踅过来,从胡周的道袍袖袋里摸出几枚小平钱,厚颜无耻地放入怀中,旋即转身,欲要溜下山去。
“站住,站住!”胡周挣动着,似砧上鲤鱼,对其张口大嚷,“你这奸狡鬼,方才发的誓竟吞进肚子里啦?你真是坏得令人发指,我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
小泥巴微笑着回头,神秘地朝他竖起一指,嘘声道:
“您是未教,可我无师自通呀!”
(十六)孤舟尚泳海
天坛山峰青云紫,翠色绵绵。
山中幽林葳蕤,一派祥风嘉气,奇禽异兽数以万计。如今跟随在小泥巴身边的三足乌、玉兔便是自山中大阳台万寿宫里来的,小泥巴混入宫中时,正恰见它俩一只充作乌黑炭渣,一只假扮雪白蒸馍,欲逃过值殿方士耳目。于是他便从炉灰里掏出三足乌,从青皮蒸笼里抓走玉兔,那两只小玩意儿慑于他淫威,遂不情愿地跟在他身侧。
三足乌被小泥巴带回无为观中,见了天穿道长后,它很是紧张,毛羽都似褪了色,私底下猛啄小泥巴,道:
“你个抹油粪蛋子,捉我来这,便是想将我架在火里烤,拿我开吃,是么?”
小泥巴眨巴着眼,道,“我没这打算,且我不爱吃鸡腿。”
“你撒谎,你想把我俩皆红烧!咱俩的肉酥韧嫩滑,好滋味得很……”三足乌尖叫道,却一面说,一面开始流涎。玉兔听了,登时胆裂魂飞,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儿地掉,惹得小泥巴一手湿漉漉的。
小泥巴说:“我懂啦,你是瞧见了师父,方才说这些话的,是罢?师父对精怪从不容情,待观中米粮短了,便时不时捉一二只山中小妖炖来吃。”说着,他又怜悯地笑,“你们先前被她逮住过?”
“才没有!”两只毛团对视一眼,三足乌忿然道,“老子乃阳乌神鸟,怎会轻易陷于网罟之中?”
小泥巴捉着它的爪子,将其倒悬。三足乌又开始呱呱乱叫,嘴巴里似塞了个炮仗:
“哼,哼,你小子,竟敢这样待我?看我不将你套了麻袋,将你卖去给人作相公!”
“我为何不能这样待你?你不过一只八哥而已,也敢对人说三道四?”
“人有甚了不起的?老子往时还真是人咧!”
听三足乌这样道,小泥巴总算将其放下,好奇地打量着它。
“你原先是人?”
乌鸦得意挺胸,又拿鸟喙点着玉兔道,“不错,我同这厮原本皆有个人样儿,是后来才变作了飞禽走兽,被吓到了罢?”
小泥巴摇头,“我不明白,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那三只脚的野鸡、长白毛的馒头有何好?”
三足乌赫然而怒,“遭瘟玩意儿!你全然不知我俩有龙血凤髓,何等尊贵。咱们生前许了愿,如今老天遂愿,教我俩一个作三趾鸟,一人成长耳月兔,乃天地灵物,何处不比凡人好?”
不等小泥巴说话,它又道,“何况,咱们能下世变作瑞兽的,已是大幸。你不知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人欲涉九天,最终却无功而返,且魂心受损,来世也只能变个死物,那才叫凄惨呢!”
小泥巴听得心头一颤,敛了笑脸。他暇时曾听微言道人说过他师父轶事,得知天穿道长先时曾步天磴,却受了重创,半道而返。于是忙不迭追问道,“甚么叫魂心受损?”
玉兔怯懦地道,“便是字面之意,你瞧,这世上不是有一道天磴将天地相接么?其实自古往今,已有不计其数的人去试着走过那条道儿,可从无一人能攀天。九重天的云似大石,能压垮身骨;风像利刀,可削刺人魂神。”
三足乌奸滑地笑,“所以走过天磴、尝试着铸过神迹的蠢蛋魂心多半是破败不堪的,若魂心缺得厉害,便只能作木石,睡在地上……”
他们一面说着话,乌鸟一面扑翅飞起,将小泥巴引入林中。空谷幽岩,烟霞漫天。雾弥散而来,树影浓疏错落,似深浅墨线。玉兔怯缩地问小泥巴道,“你看见这些人了么?”
“人?这深山老林的,哪里有人?”
照夜清虫飞来,星星点点。玉兔扑着虫儿,道:“这就是人,生前是人,死后为虫。你别看这像是萤火,黎阳人多唤其作‘天坛仙灯’,多是生前羽士魂心的碎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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