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还要哭叫,易情却止住了她的话头,忍着头痛道,“行,咱们是天坛山无为观的道士,街里的人是来不及救了,你却还救得。”
说这话时,易情心中忽而沉沉一坠,他怎地当初在翻动天书时未将时间再溯回一些呢?如此一来,说不定他们便能止住更大的困厄。
他还认得这女孩儿,她是曾拦在他身前、阻住灵鬼官降妖剑的秋兰。她只着件朴素衫子,背上打了几个补丁,明明是个自乡野来的女孩儿,却有着净丽的面容,像是诵经壶上的莲花冠童子般端秀。怀里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就如她挡在白石面前时一样。
祝阴却向着易情怀里的女孩儿蹙眉:“为何要救她?师兄,我俩只奉了师父要来除三尸鬼的令,救人却不算得咱们本行。”
“而且,师兄…”他将眉尖一挑,压低嗓音,阴阴冷冷地道,“为何您知道她会从此处出来?简直就好似…一切都由您一手安排。”
听了这话,易情想给他嘴巴子,向他怒目而视,“胡说八道!”
红衣门生笑道:“难道不是么?您自乘舟以来,便频频现出异象,简直料事如神。再加上您是被人世放逐的妖鬼,若您和某一地的鬼王有所勾结,确也不无可能。”
易情简直要气得直跳脚。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活过来,欲先避开险厄,救下这厮的性命,可不是为了遭到这小子的怀疑。
他伸手便要去扇祝阴耳光,祝阴却似长了对好眼一般,微笑着灵巧闪开。正欲开口讥笑,祝阴却凭着风察觉到易情扬起手,那手里攥着枚枣木牌。易情一改方才的气恼模样,转而嬉皮笑脸地对他道:
“好师弟,你以为我被气到了么?是你上当啦,这玩意儿便归我了。”
那木牌乃雷击枣木所制,是降妖驱邪的宝物,更是天廷灵鬼官的职牒。祝阴怕丢,便时常系在腰里,拿金漆涂去其上字迹,掩盖职名。此时看易情将那枣木牌抓在手里,祝阴登时失色,连忙叫道:“还来!”
易情攥着那木牌,手掌里生出滋滋焦裂声,似是抓着一枚烙铁。可易情只是眉头紧蹙,并未发一声呻吟。他眉飞眼笑地抓着木牌,往窄巷深处脱手一掷,说:
“才不还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师兄救了你一回,你光在这儿说些气话,装模作样地拿乔。我丢这玩意儿走啦,你自个儿捡去罢!”
祝阴猛然一惊,火上心头。那是天廷灵鬼官的凭信,他自落入红尘以来,一直视若珍宝。见职牒飞出,他立时失色,往巷中扑去,可却在此时忽而听得一道穿云裂石之声!
顷刻之间,云迷雾锁,寒风侵肌,一个巨大的黑影于巷中急速膨胀。与此同时,细蠛虫鸣之声遮天盖地而来。
“跑!”易情揽过秋兰的肩,对祝阴吼道,“是鬼王!”
大力鬼王弓槃荼再度破土而出,犹如巨箭将天地贯穿,巨大的肉瘤渐长,成千上万肉臂伸出,在街巷里疯狂地抻长。脚下的青砖剧烈摇荡,大地仿佛在悚惧地颤抖,易情眼瞳骤缩,这鬼王上一回能一掌将祝阴打得支离破碎,无疑是个能回山倒海的强敌。
肉臂上青筋鼓动,犹如蓬乱麻索般急促交织。转瞬间,一副高耸肉墙已然推到面前,如入云天,眼看着便要将他们几人碾碎。
要躲闪不及了!易情虽急急后退,却架不住那那肉球疯也似的滋长。入眼尽是鲜红肉色,鬼王臃肿身躯有若巨囊,从里头源源不断地涌出血一样流淌的肉块。他们难以回避,眼看着又要被压成醢酱。
正在此时,只听得耳旁风声猎猎。清风托起了他俩的身躯,将他们举在空里。易情倏然回首,却发觉他与秋兰已悬在大梁城上。脚下廊墙如九曲迷宫,摊棚密如星点,硕大的鬼王亦在下方。
祝阴凌空而立,红衣飞荡,像一片飘在风里的赤色枫叶。他伸掌轻轻一抬,便驱风将他俩托在空里,避过鬼王疯长的肉臂。
秋兰惊叫,却又怕又惊奇:“我…我们在飞!”
“师兄真是不中用。”祝阴徐徐地叹气,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每每到这紧要关头,师兄便只会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
易情大恼,也顾不上头脑迸裂似的剧痛,在风里手舞足蹈地向他唾骂,“逃你娘的头,你才是个不中用的熊孙!要不是我,你还不过是一滩被鬼王碾成的肉泥!那鬼王厉害,能把你一下便压成薄饼!”
红衣门生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一面微笑背手,一面摇头。
“何况,你不也逃到空中了么?”易情又朝他吐唾,“你才是个㞞包!”
祝阴说:“这不是逃,祝某不过是在一边观察,一边思量。”
“思量甚么?”
“在想如何将这鬼王一击毙命。”祝阴说,款款伸手,红袖飘摇。他的手苍白而骨节分明,指尖白玉似的润泽。他的掌心朝向在大梁城中肆虐的鬼王,五指缓缓收拢,刹那间,风雨晦暝,巨大的涡旋自脚下涌现。
“一击毙命?”易情急得发笑,“你没被它一击毙命,已算得好事了!”
正在此时,呼啸的狂风从四面狠压胀裂的鬼王,将那肉瘤样的身躯愈挤愈小,将遮天蔽日的巨躯拢得犹如芝麻点大小。
易情看得目瞪口呆,却见祝阴倏然握拳,一道响遏行云的巨响过后,盘踞在大梁城中的鬼王便被狂风猛然挤裂。碎肉四溅,半空里淅淅沥沥地下起血雨,水磨青砖的隙里一片猩红。
鬼王竟在祝阴的轻轻一攥下如土瓦崩坠,灰飞烟灭。祝阴的宝术果真登峰造极,仿佛九天之下的诸风都由他驱使,他便是掌风的神灵。
“…真奇怪。”
半晌,易情才喃喃道。他望向祝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当初的我…为何要救你呢?”
(三十一)血雨应无涯
话音方落,却见脚下突而云动风涌,方才被祝阴驱风捏碎的鬼王血肉止住飞溅,悬在空中,一点点回吸。破碎支离的肉躯仿佛被无形的手拼合,巷陌径道重被充塞,鬼王复归原貌,肉臂如花轮怒绽,瘤肉上生着丑陋而细小的耳鼻,枝芽般的小脚在风雨中轻颤,仿佛方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祝阴倏时面色煞白,似是不曾预料到鬼王竟一击不死。易情也汗透重衫,慌忙道:
“师弟,那玩意儿又长回来了!你再将它捏一捏!”
红衣门生也淌冷汗,道:“这鬼王凭风捏不死,再杀它多少回皆是白费。”
“不是罢,你不是有六臂三头,无所不能么?”易情叫道,“难怪你会被那鬼玩意儿碾成肉饼,我白期待你了!”
仔细想来,若鬼王真的能让祝阴拿一只手便碾死,这小子当初也不会惨死于自己面前。易情急得目眦尽裂,却听得脚底有呼啸风声,似有巨大涡流在城中旋动。
低头一望,却是将两人都骇得心惊胆寒。一张硕大无朋的巨口猛张,覆过整片大梁城,白牙森森,像窟顶凝结的冰棱。
巨口开始吸气,似要将苍顶吞咽,流云急涌,狂风怒嗥,两人被骤风撕扯,直直坠落,一颗心似要从喉中跳出。秋兰搂着他,一个劲儿地打抖,易情急往祝阴处瞥去一眼,却觉天辽地阔,何处都不见那赤衣少年。
易情将头拼命拧过去看,几乎要把颈骨扭断,方才发现浩渺苍天里有一点血滴似的人影。祝阴飘在空里,手足发力,银牙紧咬,灰黑的瓦片、石屑在他周身落叶一般打旋,他全力驱风,却似也抵不住鬼王一吸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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