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他望见灰败蒙尘的茅顶。他被人拖回了自己的茅屋,躺在厚衾里。祝阴着一袭红衣,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朝他微笑。
“我…昏过去了么?”易情呢喃道,发觉自己的嗓子有如涸泉,嗓音沙哑。
祝阴垂着眉,道:“师兄在西崖顶上跪了三十日,身子早已支持不住,于是不慎跌落了石阶。祝某清早起来拾柴烧饭,正恰发现师兄蜷在石阶旁,便将您送了回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有种恬然的落寞。“师兄,您欲见师父的急切之心祝某感同身受,可师父闭门不出许久,是不是有甚么缘由?”
易情嘶声问:“你觉得…是甚么缘由?”
“兴许是师兄心志仍未坚,心意仍不诚,师父不愿面见。”
这话宛若晴空霹雳,当头棒喝,教易情倏地瞠目结舌,动弹不得。他省视自己,确实觉得自己生了副心猿意马的性子,学道时时常问牛答马、心不在焉,兴许天穿道长早已想训*他一回。
祝阴扭头,垂首俯身,贴着他的耳说道,“待师兄想通后,再去求一次师父罢。”
“…只要真心实意,师父定会同您相见的。”
烧退后,易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西崖。
这回他又立在了那熟悉的实榻门前,天风悠远,朱红的门页内悄无声息。他摸了摸自己前一个月一直跪着的那处,泥土已有些凹陷,显出两个跪出的圆圆的膝坑。
他摸着泥地,忽而百感交集。望着那依然紧闭的门扇,此时他心中却再无气馁沮颓。易情瞪着那朱红门面,暗暗磨牙,跪一个月不出来,他跪上三个月、一年,师父难道还不会出来么?
于是他再度大叩大拜,高声叫道:“忘恩弟子文易情,在此诚心叩见师父!”
身后忽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师兄,你在这儿喊甚么呢?”
易情回过头去,发觉是那耷拉着眼皮的师弟迷阵子。迷阵子道:“嗐,这一月里我时常觉得这处吵闹,还以为是有甚么精怪嘶吼,原来是大师兄啊……唉…”
“师弟,你莫要阻我。”易情道,“我在这诚心静候师父出来呢,你站在这处,岂不是阻了师父出关的道?”
谁知迷阵子听了这话后,反显出一副迷惑神色:
“师父?出关?”
“是呀,我听祝阴说,师父她老人家本是上月出关,不想却因我擅离门中而心头怨愤,又回西崖洞中闭关去了。所以我在这像龟儿一般跪了一个月,便是想求得她怒意平息。”
迷阵子摇头:“师父早已出关了。”
刹那间,易情如遭五雷轰顶。
他木然地张口,口里半晌没蹦出一个字儿来。
那懒怠弟子又徐徐地道:“师父她上月出关后,说是内炁阻塞,又回崖洞里调养了时候,方才出来,如今在灵官殿里拜谒护法神将。师兄的事,她不曾问过一回,似是早忘了。”
“而且,”迷阵子抬起手指,慢吞吞地指向相反的方向,“师父她闭关从来不在西崖洞。”
“…她在东崖闭关。”
(二十一)血雨应无涯
“祝——阴!”
易情怒气冲冲地踢开槅扇。绘着神吏天丁的门页轰然倒坍,飞扬尘土间,金身神像前红烛飘摇,供奉的香花被巨响震颤而起。天顶似是在嗡嗡震鸣,尘沙从梁木上泻下,几个着碧紫对襟衫子的女子惊叫出声,从红衣门生身边仓皇退开。
攒动的人影间,祝阴红衣如血,在南宗祖师像前背手而立,面上噙笑,却笑得有些发僵。
那群妆扮女子皆是从山下来奉香的香客,天坛山里有个月老殿,里头竟也立着个元始天尊像和月老像,左近的朝歌人遇到困厄都会来此进香。香客来的多是求平安吉祥,偶也有些是似她们那般求喜结良缘、多子多福的。祝阴生得眉秀神清,便常被香客女子们簇拥着挑弄,勾起袖尾,还会往他怀里塞满香帕。
见易情踹开槅子进来,女子们先是惊愕,旋即围上来戳着易情叫骂。一张张抹粉的白面环着他,桃红花紫的袄裙绕着他打转儿,十几只藕白的手交叠着推搡向他,腕上的银镯子叮当撞响,围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实墙。
她们开口叫骂道:“哪儿来的半生子不熟的浑小子?莽莽撞撞,撞坏了无为观观门,还吓坏了咱们的小祝道长!”
易情灵巧闪躲,冷笑道:“我哪儿有吓坏他?你们知道他做了甚么坏事么?反倒是他吓坏了我!”
女子们见他盛气凌人,不由得退却。易情前迈一步,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还有,他不是你们口里称的‘小祝道长’,我也不是甚么‘半生子不熟的浑小子’。”
“他是我师弟,”易情威胁似的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他大师兄。等会儿我要来管教他,这是咱们观内的事,外人休来插手。”
奉香女子们皆是泼辣性子,还欲开口再闹,却借着敞开槅扇里倾进的天光望清了他的容颜。细细的浮尘犹如灿金,游离于空,但见他面庞瓷白,明眸皓齿,水月观音似的清俊,当即惊愕失色,口里连连唤道:“哎呀,好俊的小郎君!”
有女子发觉他与山下神像面貌如出一辙,顿时大为惊骇,叫道:“方才他说…他是小祝道长的大师兄?那…难道他…他便是…天坛山首徒……”
易情朝她们龇牙咧嘴地笑:“看来你们认得我,是罢?那便好说了。姐姐们,你们改日再来进香罢。”他伸手指了指祝阴,“我同我师弟有话有谈,下回再将他借给你们使。到了那时,你们要借他多久都成,不必还回来。”
女子们忽而笑靥如花,拿罗帕掩着口吃吃发笑。一行人听话地往门边徐徐退去,曳起的裙摆像斑斓的彩云。易情隐约听见她们的笑语:
“小郎君说的话,咱们自然愿听。罢了罢了,今儿咱们暂且走了,改日再来。到那时来了,倒也不必寻小祝道长,找这位小郎君也成……”
香客们三三两两地离去,道观里一片冷寂。袅袅的香烟从祖像前燃起,飘荡在他俩之间。易情眼中笑意渐敛,面上犹落寒霜。他逼视着祝阴,可祝阴眼覆红绫,一动不动,似是对来势汹汹的他丝毫不惧。
“师兄今日来找我,是为何事?”过了片刻,祝阴方才恬淡地道,易情愈是杀气腾腾,他便愈加平淡如水。
“你诓骗了我那么多回,心里也不曾发虚过么?”
易情从系带上掏出一卷经折书册,冷笑着抖了抖。封皮上糊的纸掉了,上头本写的是“文易情仙传”几个大字儿,如今却露出了底下包着的《云笈七签》。这是他在书斋里搜来的,祝阴那小子只能骗他一时,不能骗他一世。
“无为观里的华美盛景全是靠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假装出来的,没有谯楼、大殿,玉兔也没睡进一间好寮房里…”
白袍少年冷声道,“可只有你的衣衫是真的,你身上穿的赤衣外头罩着一层上好龙绡。整个无为观穷得响叮当,只有你富得流油。你在入门比试时明知我便是文易情,却仍放任凶魂杀我,又编了谎话,假意说尊崇我。”
祝阴只是静静地听着。
“先前一个月你又诓骗我,说师父在西崖闭关,害我在那儿足足跪了一月。可她老人家其实在东崖休养,你就是诚心作弄我,不让我日子过得顺心遂意。”易情又前迈一步,直逼到他面前,冷硬地道,“…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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