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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泥巴闲话毕了后,鸠满拏支着象牙杖艰难地回到三堂后的内宅里,入了书房。
他静静地将斋阁拾整了一夜,给金盏银台换水,插好闵兰,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与小泥巴谈及之事。上天磴着实并非易事,即便是福神这等大仙,下中天来消夏后也需使尽浑身解数回五重天。每越一重天,便需付出一样代价,兴许是手脚,抑或是脏腑,愈往上走,所付的代价便愈大。
至于文家天书的来历,他也将自己从旁人口里听得的只言片语告诉了小泥巴。传闻文家的天书是古时天记府的吏员偷携入人间的,后来遭凡民拾到,便有了之后发迹的文家。只是这天书在小泥巴和文坚铸成神迹的那一夜里被烛龙之焰焚尽,自此红尘再无天书。
古往今来,中天宫不乏有欲上重天之人,只是大多一去不返。天磴上积了累累白骨,这点鸠满拏最清楚不过。可在与小泥巴谈天之时,他竟有一瞬的心荡神摇。
在罗汉床上卧下,他透过冰裂纹的窗牗远眺星河。夜空深邃高远,遥不可及。
阖上眼,鸠满拏又做了那个几百年如一夜的噩梦。
梦里,他鹑衣百结,行过凡世街巷,曾在他庙宇中虔诚供奉香火的黎民此时却发指眦裂,向他吐唾。有人丢石子儿砸他的额,放黄犬来咬他,冷嘲热讽他道:“冬瓜鬼!”“狗杂种!”
他步履艰难地走到溪边,欲吃几口水,略解喉间干渴,却见嫩黄柳色里吊着一具干尸。借着服色,他惊恐地辨出那是府衙里与他要好的胥吏。走入深林间,曾同他亲热的小妖皆远远避开,欲与他蒂断根绝。山都神的声音飘出石穴,喑哑低沉,犹如地鸣:“鸠满拏,你既为妖,何必去讨好凡民?何必去为人世谋福。”
“鸠满拏,人不容你,妖亦不容你。你便是渣滓,有何存世的必要?”
他被凡人打断手脚,流落街头,犹如乞儿。在弃灰堆里寻吃食时,他看见烂泥残瓦间散落着自己的涂金雕像,已然被敲得七零八落。路过庙宇,他见到那庙已然破败,成了乞儿火房,几个妓子睡在其中,衣不蔽体。
嘲弄、鄙唾、白眼、刑狱……仿佛这世上所有的苦难皆轮番压在他脊梁上。他如陷泥沼,在梦中沉沦。
“鸠满拏大人!”
书斋房门上忽传来一声清脆叩响,将鸠满拏从梦中惊出。他猛然睁眼,只见天光大白,已是清晨。
他整好衣衫,打开斋门。桃花纷漠,落了一地。门外是一位着绛褠衣的小星官,名唤崇朝,常跟在他身边。
崇朝见了他,慌忙跪拜,急得六神无主。“大人,小的私闯您内宅,是小的之过,往后您再重重责罚。实是小的没法子了,宫内两位星官急着要步天磴,上九重天呢,连行囊皆已拾好了,谁人都劝不住!”
“是哪二位?”
“是易情和文坚那两个浑小子!”
崇朝急得如无头乌蝇,鸠满拏却笑了一声,早有预料。
“你且待我一会儿,我拿了行箧,便与他们同去。”
“鸠满拏大人?”崇朝的下巴几乎要跌落到脚底,“您、您也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上九重天?”
鸠满拏扶正衣冠,笑道。“是,我去去便回,应用不得多少时候。”
“那……中天宫怎么办?”
“在我回来之前,寻个人代管罢。”鸠满拏向崇朝调皮地眨眼,“崇朝,你来如何?”
崇朝吓得直拿头在地上捣蒜。“不、小的万万不敢!”
“那还有何人可受托照料中天宫?”鸠满拏叹气,“风日如何?”
“他正于凡世办差,调查荆州赤鬼之事,一时半会不能归来。”
“嚣嚣郎呢?”
“他脾性古怪,正在休暇,恐怕是不能扰他的了。”
“石鱼、仙水、沙溪这三位呢?”
“皆回故国省亲了。”
鸠满拏叹气:“养兵千日,用兵却难。这样罢,你看中天近来有甚不同凡响之人,向我荐来。”
崇朝低头,忽揖道,“小的左思右想,兴许新进的一位星官可担此大任。他虽来的时日不长,却卓尔不群,符法、剑道无出其右,又和蔼近人,很得人心。此人应能服众,若鸠满拏大人只是离宫些时日,将这活计交托给他却也不错。”
“我信得过你。那便请他这些时日多劳心劳力些罢。”鸠满拏笑道,“若他办事比我妥当,我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也成。”
崇朝连道不敢,恭敬地叩首。鸠满拏拾好了包袱,忽想起了甚么,随口一问:
“对了,那人叫甚么名字?”
“这……正经的名姓却是没有的。”崇朝不禁支吾,“他说他在凡世是只是流民,并无官籍。脸上又遭火烧了一片,平时只能拿面具遮着。虽是可怜人儿,却落落大方。”
“咱们拿他那面具起了个诨名……叫他‘七齿象’。”
(五十四)弱羽可凭天
恶种一旦种下,便会悄悄生根发芽。
可至少在如今,小泥巴和文坚尚不知那叫七齿象的星官将会给他们带来何等后果。此时中天宫外,层云如雪,紫烟浩渺,二人正艰难地挤过肩摩毂击的人列,硬生生挪步至天磴边。星官们七嘴八舌,拦着他们,不让其上天磴。
就在这时,鸠满拏拨开人群而来。中天宫之首既至,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顷刻间,人海排波破浪,乖顺地分开,让他行到小泥巴与文坚面前。
鸠满拏抚掌,对众人道,“各位且归其位罢,这段时日,中天宫之务交管于崇朝,由他举荐的新人执事。”
人潮一阵骚动,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鸠满拏大人,您……您这是……”
“我随将易情、文坚二位拾级而上,去往一重天上。”鸠满拏展颜一笑,提起手中雪灰色包袱,继而转身,拍了拍瞪眼咋舌的两人,道,“不必在此耽搁时辰,我们即刻启程。”
非但是众星官,连小泥巴和文坚也不曾想过竟回有这一出。鸠满拏居然会抛下宫中事务,与他们同上天磴,两人一时支支吾吾,手脚麻木。星官们群情激奋,挨挨挤挤地凑上前来,叫道,“大人,您疯了,您不顾中天宫了么?”“为何是与他们二人同去?”
鸠满拏只是回首作了个噤声手势,笑道:
“半炷香之内,若有仍居留此处者,我削他的籍。”
刹那间,人影散得干干净净。比起深究鸠满拏上天的缘由,众星官更怕动了头上乌纱。不过半日,那鸠满拏弃中天宫而去,七齿象掌事的传言便如燕子飞传开来。
因鸠满拏只说了会离中天宫一段时日,故而众人也不敢妄论中天宫会易主,只是谨小慎微地干着本职之活。
而此时,天磴之上。
小泥巴不想鸠满拏竟会答应自己先前的约请,见众人散去,尴尬地问鸠满拏道,“大人,我当初不过随口一言,您真赏脸前来啦?”
鸠满拏微笑:“不过是心血来潮。”
不过若有鸠满拏在旁照拂,小泥巴便能放下心来。穹似明镜,云如素绢,他们开始朝着天阶迈开步子,可不过行了几步,便觉身子灌了铅似的,沉沉欲坠。文坚一口气上了数十级,鼻中开始涌出鲜血。小泥巴更惨些,身中传来琴瑟弦断似的脆响,骨头几乎要绷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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