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跌说不准会骨碌碌滚下一重天,前功尽弃,正在两人心急如焚时,一双手忽从背后伸来,稳稳托住脊背,将他们的身子在天磴上扶正。
“累了?”
鸠满拏和煦笑道。
两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他出手相救一事大为感激。几人接着往上行,只见羡天关现于眼前,云山夹峙,奇石磊磊。那山晶莹剔透,仿若水精。数个着夹绵甲的卫士提梭枪长牌把守着,壁垒分明。
文坚神色紧张,道,“要入羡天,身上受的神威更重。同时,要越天关,作为过路费,需向重霄奉纳一件身上的物事。”
“甚么身上的物事?”
“意即你身躯的一部分,手脚、眼耳口鼻、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甚至魂心皆可,唯有如此,方可过天关。”
小泥巴心里打怵,他觉得人身上的物件样样紧要,难以割舍。这时却听得鸠满拏道:“且过关罢,过路费往后再说。”
他们进了羡天,阍人看过他们的枣木牒,知他们是自中天来的星官,倒不觉奇怪。因下方常有星官步天磴而来,只不过常中道折戟,过了关后不久便没了性命。入了羡天,但见长空万里,冰花盛丽,此处犹如万花镜,流光溢彩,光怪陆离,数以亿计的冰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镜面,每一片冰镜上皆映出他们曲曲折折的影子。
过了羡天关,天磴依然往上延伸。小泥巴松了口气,道,“甚么代价,看来是自己吓着了自己。咱们全须全尾地走进来,也不见他们叫咱们交路费。我见如今身上压的神威虽重些,可还能忍受得来。”
文坚却脸色苍白,望向鸠满拏。
小泥巴转头一看,得意的神气即可散了,只觉骇目惊心,震悚不已。只见鸠满拏身遭血浸,素服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肩膀处的两臂齐齐断去。
“鸠满拏大人!”小泥巴惊叫,过天关前,鸠满拏虽身披数创,却决计没有这般重的伤势。小泥巴焦急地发问,“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鸠满拏面无血色,却仍笑答。
“我方才也说了,不必忧心路费,我已替你们垫了。”
没了双臂,先前松快的气氛也沉重下来。只是有小泥巴和文坚两人在旁帮扶,鸠满拏行路倒无大碍。几人饱经风霜,顶着满身疮痍,终至从天。
从天云如绒花,香雾飘散,看着平静安宁,却有无数凶兽于其间蛰伏。山萧鸟屈足而飞,以利喙啄人;神狗足乘雨龙,展翼掀风;帝江形如黄囊,向他们左冲右撞。大鵹的利爪向小泥巴猛抓而来时,文坚用力搡开了他,自己的胸膛却被抓透,留下几个见光窟窿。
小泥巴心惊不已,扶抱着奄奄一息的文坚。其魂心虽未碎,可性命却岌岌可危。文坚血流甚重,他心一横,咬破手腕,覆上文坚口唇,将鲜血渡入。
渐渐的,文坚似有了些生气,可这厮毕竟不做让人放心之事。到了更天关时,文坚竭力撑起身子,对阍人道,“将神威加诸于我身罢,若需过路费,也从我身上索去。”
“这……这怎么成?”小泥巴急道,鸠满拏亦摇头。
“我本来便无所谓上天磴的,只要能送你走到最后,我便心满意足。”
小泥巴咬牙,却一言不发,先扶着文坚过了天关。他发现一事,若是献身的执念够大,天磴便会遂其心愿,夺其肢躯。
待行过天关后,文坚始觉不对。他四体俱在,完好无缺,定是有人代偿了代价。
转头一看,他当即惊心骇神,只见小泥巴虽看似毫发无损,双眼却无神,仿若两只黑洞。小泥巴竟是将双眼付作了代价!
“易情!你的眼……”
文坚虽惊惶,小泥巴却从容笑道,“已付予天磴了。不打紧的,我与你们不同,即便做了瞽者,也可凭宝术以流风探查四周。”
“你……本不必如此。”文坚道,悲戚地垂眼。
小泥巴却说:“我希望我们三人共上九重天,一个也别少。”
年岁无情推移,他们在天磴上消磨去了许多时光。晨曦漾空,云呈涡纹,天幕如揉皱的缎子,几人支着女夷木杖,艰难跋涉。落日像澄黄鸡子,余晖蒸熟视界,天河炫丽,似火树银花,他们披星戴月而行。
他们行过之处,血珠点点滴滴而落,如开了一路梅花。在这餐风宿露的久长旅途中,小泥巴忽忆起凡世里的往昔。光阴如流水,在他们的登天之途中仍在无情流逝,如今他去地愈来愈远,人间也不知过了几百年,他在离当初的无为观也越来越远。
他忽而难过极了,上了中天后,他明明有了仙躯,心却仍似纸糊一般脆,现今更是被泪水浸软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三人正行着路,他忽对文坚道:
“我想家了。”
文坚说,“可我一点也不想。”
文坚的家是文府,那里魔窟似的,换成是小泥巴,他也一定不会挂念。
“我想念无为观,因我怕我会忘记它。凡世已不再留有它的痕迹,我若是将其遗忘,它便是真的死了。”小泥巴说,求助似的望向文坚,“你说,待咱们能回乡之时,那儿会不会荆榛莽莽,荒凉得寻不着归路?”
“无为观不会死,因为我会与你一同记着它。”文坚说。
“九重霄上究竟会有甚么?登上去后,我真能教昔日亲朋起死回生么?”
鸠满拏道,“那里会有我们欲求的一切,追求的一切。登上九霄,从来便是天上地下所有生灵的心愿。”
小泥巴破涕为笑,抹着血污遍布的脸,“大人,你既未上过九重天,为何能说得这般信誓旦旦?这些话不过是传说,在上中天之前,我已不知听过了几次。”
“因为我宁信其为真。”鸠满拏笑答,“我希望一切曾登天磴之人已得偿所愿,在重霄上享尽富贵荣华。”
他神色认真,不禁教小泥巴动容。小泥巴咬牙,将软弱再次抛却脑后,上前踏上一级石磴。
灼日已在东方升起,光芒如锐利的刺,炽热地涌进四肢百骸。他们重新拄起木杖,向红日走去,犹如扑火的飞蛾。
愈往上走,肌肤便愈如朽树皮,皴裂干皱。神威似看不见的大掌,在缓缓下压。形色音声在重压之下扭曲改变,神智亦仿佛被狠狠挤按。他们像在烈日下挪步的荒漠行客,看着悠长不见尽头的天磴,心中充塞怨怼和绝望。
小泥巴咬牙坚持,一步紧接一步,不知过了许久,像是有百年那般漫长,他们终见睟天关。
天穹在此扭曲得更甚,有密如繁星的眼瞳在天幕里闪动。一只蝶黄大瞳注视着他们,其下城楼堂皇富丽,门分三道,洞似梯状,白墙红柱下车马辚辚。戎服执鞭的甲士分列两道,重门击柝,戒备森严。
几人走过去,甲士们警戒地提起漆枪。鸠满拏将枣木牒示与他们看,他们仔细查验再三,方才放下枪来。
有甲士惊叹道:“你们是这百年来第一批靠天磴行至睟天的人!”
小泥巴不信,问道:“不会罢,明明已有许多人在咱们前头出发了,他们既未至睟天,如今却又在哪儿?”
甲士们哈哈大笑,有人指向他们身后的天磴,小泥巴回头一看,只见石阶上落着稀零白骨。
“他们在那儿。”睟天的甲士道。
既到了五重天,三人决定在此歇一会儿脚,再上天磴。几人用天河水洗净了头面,摘了云片拭去身上血污。遥望远方,只见嵯峨台殿,金阁玉桥,气势恢宏。阊阖开启,紫气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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