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倏尔掠过周身,易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祝阴石室中布满半面石壁的圆痕与螺纹,原来如此,祝阴一直在那里用降妖剑划痕。从初日东升到月儿西落,这小子若是得闲,便在那处伏着石壁,以剑刃缓缓划开石壁,一刻也不曾停过。
易情略略一想,却觉不对,摇头道,“可我有几回见你时,你将膳食送入我的茅房中来,手里捧着木托,不曾执过降妖剑。你便不怕我在那时复生,而你无法凭降妖剑刻痕得知我宝术发用的时机么?”
祝阴笑意不减,他淡声道,“若是无暇在石壁上刻,那便在身上刻,不就好了么?”
像有轰雷于耳旁炸开,易情悚然,望着他轻轻卷起袍袖,露出手臂。那赤红的道袍下本应是如雪皓腕,如今却遍布血红深痕。螺纹在臂上蜿蜒,这厮竟用降妖剑在手臂血肉中割刺!
真是个疯子。易情暗忖。
况且,祝阴约莫是发觉了,哪怕突然对自己十分殷勤亲热,他也不觉得唐突。原因是易情已经历过多回反复的光阴,光阴虽然回溯,可情愫却在累积。就如玉兔虽觉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却已觉得与这小玩意儿是多年的熟稔老友了一般。
倏然间,易情仿佛置身于那个冷雨连绵的寒夜,他在山林中仓皇奔逃,在山门前惶然驻足,一柄利刃忽而自身后穿透胸膛,剧痛自创口迸裂,游诸诸身。有人贴在他身后,轻声细语:
“被我杀过一次的人,为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利刃抽出,他如断线的木人儿一般往前跌落,滚下石阶。血泊里映出一个人影,容色昳丽,眼覆红绫,面如寒霜。祝阴早已知道他能够溯回光阴,死而复活,像伏在沙土间的毒虺,伺机伸出毒獠,一击必杀。
陶豆里的火苗一闪,土壁上人影重重。
微言道人与秋兰吃酒醉了,开始嘟囔着说胡话儿。胖老头得意地捧出自己珍藏的梅口倒流壶给众人一观,迷阵子竟十分好奇,撑着睡眼往里头注酒,倒过来竟不漏。众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着酒液从侧嘴流出,连声叫好。
易情与祝阴仍对坐在桌旁,两人各怀心思,绷紧身躯,仿佛箭在弦上。
“既然你要杀我,先前又为何三番五次地救我?”易情问,忽又自嘲似的一笑,“我忘了,这事儿只有我知晓,你是全无记忆的。”
在大梁时,祝阴在市口推开他,自己丧命于鬼王巨掌之下,化成血泥;祝阴背他回天坛山,替他熬药煮饭,将他迎入石室,护他避开水鬼侵袭;祝阴在雨夜里向白石双膝跪下,低眉伏首,央求灵鬼官莫要杀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连那在月夜里,祝阴凄哀地笑着,低垂的珠泪洇湿红绫的模样,都是一场幻梦么?
祝阴轻声道,“是么,原来过往的祝某也都救了师兄…”
易情对他这话不甚明白,甚么叫“也都救了”自己?似是看出了他的疑问,祝阴轻笑道,“祝某从微言道人那处曾听闻过,师兄如今的名儿是旁人赐的。本名不叫‘易情’,而是经人赐予的一名。”
白袍少年缓缓点头,却不多言。
红衣门生道,“祝某也听闻,赐名皆是有其道理所在,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人赐一无用名姓。师兄是究竟为何被赐名为‘易情’的呢?”
昏黄的灯火里,沉霭仿佛漫入堂中,祝阴周身似有云气缭绕,将其身影掩得模糊不清。
“祝某猜,是因为师兄有一副慈心,易对旁人垂怜,不是么?”祝阴平静地道,“因此您虽死上百来回,想必也不曾动手杀过一回人。即便是对杀过您多番的祝某,您也不愿手上染血。”
易情不动声色,双拳却微微攥紧。祝阴说得不错,他性子软,看不得人死在他面前,遑论动手杀人。
“缚魔链锁不住您,但若是祝某以性命作枷,却能将您禁锢在这囚牢之中。祝某与您不同,性命只有一条,可在您眼里看来,光阴会永远绵续,您会与祝某相逢千百万回。”
祝阴微微吐气,风儿拂过窗格,似在低低地呜咽,“若是祝某单是将您杀死,您还能重振旗鼓,在下一世里想尽办法脱逃。可祝某要叫您彻底心死,让您的宝术再无用处。祝某是情真意切地救您,却也是要真心实意地害您。您若是杀不了祝某,便会被祝某所杀。”
他支着颐,对易情宁静地微笑:
“师兄,这便是我给你的困局。”
一片死寂。
夜凉如水,槐叶沙沙摇曳,送来缕缕寒风。易情望着他,心里忽而百感交集。
祝阴着实是个疯子,还是个出乎他意料的疯子。祝阴豁出性命,三番五次地救他于危难之中,是想于情义上对他形成牵绊。明知这样做会丧失性命,可为了不同光阴中的自己能困住易情,他不惜生命,以自己的血肉筑起难以翻越的藩篱。
救他的人是祝阴,杀死他上百回的人亦是祝阴,可却不是如今的祝阴。矛盾感如青蔓,缓缓将他缠起。
“你为何…要这样做呢?”易情望着琥珀色的酒液,缓声问。酒水自瓷壶中淌出,明镜似的映着祝阴白皙的面庞。
红衣门生说,“为了再见神君大人。”
易情微微瞪大了眼。
“这一世的祝某未曾同师兄倾诉衷肠罢?不知师兄经历了这么多世,那几世里的祝某可曾与师兄说过自己敬奉的神明?”
“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易情问。他想起那在石室中斑驳的石刻,那玄衣神像腰悬玉琀蝉,万千冥鬼众星拱月一般,将其拥向高处。那石像周身尽是狰然刻痕,仿佛无数可怖疮疤。
祝阴笑道:“看来前百世的祝某已与师兄说过了。是,祝某景仰着那位神君,全心全意,会不择一切手段再度拜于神君大人座下。为此,祝某会依照少司命大人所言,一直、永远与师兄周旋下去,直至您心如死灰。”
“这便是祝某的决意。”他轻笑,伸出一掌,向着易情,“师兄的决意又为何物呢?您常自称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可却又是只秽恶的妖鬼。您回观来是为何事?”
“…您是为了什么而复生百余次仍不死心?”
问题有若连珠炮一般抛出来,易情默然地听着,思绪却似是飞往了久远的往昔。一面面图景犹如仙音烛上的绚烂彩画般在眼前浮现,时而是他在白雾缭绕的天坛山间背起行箧,时而是他立于天廷阆苑之中,看九重弱水,万丈洪涛。他与神明对弈,甘愿以身作棋,落入方圆棋局。
易情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苟且偷生罢了。”
他望了一眼窗外,云墨昏黑,阴风飒飒,林叶狂舞。
“最后一个问题。”易情问道,眉开眼笑,露出一个温善的笑容。“你觉得…我真不会杀你么?”
祝阴也笑,“这一世的祝某不曾害过您,您若是杀了祝某,不过便是个低劣凶犯罢了。人间律法不许,天廷条规亦不容。”
“看来咱们今夜得作个了结。”易情说。
“我想也是。”祝阴微笑。
两人推开椅凳,默契地站起。微言道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动作,瞪着醉眼叫道,“喂,喂!你俩是要去哪儿么?外头要下雨了!”
他俩踏过槛木,往堂屋外走去。易情活动了一下腕节,向微言道人回头笑道:“酒吃多了,身上燥,去外边吹些凉风。”
屋外风声忽而变得狂烈,骤风夯击着窗页,仿佛要将人耳鼻吹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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