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如决堤洪流,顷刻而出。祝阴怔然伫立,任泪水滴答答而淌,似丢去了三魂七魄。
在绚丽烟霞下将血肉喂入小蛇口中的神君。
将他盘于颈上,同他说笑着行过淮水的神君。
在青瓦小院里捉笔修缮天书的神君。卧于罗汉床上,用衾被轻轻笼着他的神君。
所有的影子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在那个惨白如雪的清晨,神君早已别他而去。
——神君永不会再回。
“我下地府去寻他!”沉默良久,祝阴失态地叫道。
“他万念俱灰,魂心已碎,碧落黄泉,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哪怕是入了地府,恐怕你也得空手而归。”少司命道,一摆云纹袖,旋身离去。“与其沉湎过往,牵挂那死人之事,不若拿我的天书来思忖赋生的法子。我那天书虽是何事皆可写,却需恪守福祸相依的道理,苦厄与福分要均等,方才可实现。”
她又道。“你仔细想想罢,我予足你时间,你可在此处想上一百年、一千年。”
少司命甩袖而去,架阁库中黯淡无光,只余祝阴一人。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麻纸洁白无瑕,祝阴垂首望着那纸,任泪珠子往下坠。人的血会流净,可泪却永流不尽。
“神君大人,您好狠的心。”祝阴喃喃自语。“去那么远的地方,却不告而别。”
他哭了许久,哭到星流云散,烛泪淌满铜盘。暮去朝来,鸾啼歇了,夜蛩又起,他流泪不息,一声迭一声地噎泣。
后来他发觉,再如何垂泪,皆唤不回过往那位与他相伴近万年的神君。终于,他抹了泪,颤着手拿起彤管笔,蘸饱了墨,在白麻纸上落字。那字歪歪扭扭,仿若蛇行,神君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可他那时心性顽劣,不爱习字儿。
唯有神君的名姓他是写得规整的。
文坚。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两个字。悲哀如涨起的海潮,冲涌心头。
他想,神君已写尽了天下苍生之事,而神君自己的故事,便由他来书写。
黑暗中,祝阴喃喃道:
“神君大人,这是我献给您的故事。”
——
文坚,这是我为你而写的故事。
你是朝歌黎阳县人,不知爹娘为何人,也不知忧愁为何物,生来便是个成日在泥里打滚的小混子。
那时你还尚未有名姓,蓬头跣足,瘦瘦小小,是个衣不蔽体的乞儿。你宿于灰坑边,在村民的弃物里寻些断耳剔子、梳篦,在溪水边洗净了,再跑到邻村去卖。邻村小儿见你浑身灰土,便讥你:“泥巴!土块!”久而久之,你便真以为自己的大名儿叫“泥巴”。
你只会笑,因为人人皆爱看笑脸。你一笑,手里的旧领抹、香袋子便能卖得顺溜许多。
只是村里的德柱瞧你不顺眼,因你洗净头脸后便一副周正模样,水灵可人,最讨妇人欢心。每回你抱着旧布包袱、趿拉着草履行过他门前时,他总会直眉瞪眼,大喝道:
“臭泥巴,滚!”
有一回你行过时,他拿石块砸你,砸了满头满脸的血。在那往后还变本加厉,在村里长舌,诬你是个插手偷儿,窃了他家一贯铜钱。你在村里的名声愈来愈坏,人人对你掩鼻侧目,终于是卖不成那些旧物玩意儿了。
离开村子的那一日,夕阳斜照,凄凉如血。你背起小小的布包袱,行至村口,却见德柱站在面前,手里牵着两条黄狗,瞧着你冷笑。
“臭泥巴,你终于要滚啦?要去其他地儿搬弄你那油滑唇舌?你年纪小,我怕你长歪了性子,须教训你一下,让你懂得这天底下没一片地儿是可供你放肆的!”
德柱说着,放开了犬绳。两只黄犬早被饿得眼放绿光,当即扑至你身上,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撕咬!
你惊恐万状,被咬得鲜血淋漓。德柱便在一旁抱着手,得意地哈哈大笑。
可就在此时,那两只在你身上作恶的饿犬忽如破布般飞起,跌落在地。剑锋飞过,光如夜雪清霜,你捂着伤口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立于你身前。
“甚么人!”德柱大惊。
那女子粉妆玉琢,柳眉星眼,却面无表情。她说:“我是路过的神仙。”
她弯下腰,抱起满是血污的你。不理德柱,转身便走。你看见她背上负着一柄皮棉纸伞,只有伞,没有剑,却在方才划出了凌厉剑光。
“你……你要带这小子去哪儿!”德柱仍不死心,在他们身后大叫。
白衣女人道:“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
她驻足,回头对德柱阴惨惨地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不曾亲眼见过吃人的女妖怪,吓得屎尿横流,提着下袴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白衣女子抱着你,晃晃悠悠地往山上走,那臂膀温暖如春,犹如襁褓。你好奇地发问,“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都不是。”白衣女子淡淡地望了你一眼。“是你的师父。”
……
文坚,你被一个叫“天穿道长”的女人收入了天坛山无为观,做她的弟子。
你问她为何要收你作弟子,她含糊其辞,只道你生得如她早夭的孩儿,且有天相道骨,是个好教导的材料。
观中还有几人,一个是自山下而来的马棍,大腹便便,着了黄褐玄巾充作道士,得意地称自己作“微言道人”。一个是看守漏泽园的小沙弥,还俗后生了发,取了道号叫“迷阵子”。将来,你还会有一个气充志骄的师姊左不正。
你在观中学道数年,一身顽皮贼骨,爱掏蟹摸虾,却颇得天穿道长、微言道人二人疼爱。
可惜好景不长,人世的大渊献之灾不可避,山洪之后必接大疫。大水浸满城堞,泡坏谷麦,街上浮尸遍地。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无为观亦未能脱身这苦厄,于是你决心救世。你背上行箧,步往昆仑,有一言道山为天梯,勾通天地。你前往昆仑玉虚,登六千级天磴,求做中天星官之门徒。
你兢兢翼翼,席不暇暖,做那编削文书一事。因你有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之才,又耐得住黄卷青灯之苦,故而拔擢得快。一日,天记府调你去理架阁库,你竟一夜将库中文书分理得井然不乱,由此得入了文昌帝君之眼。
在天廷的时日里,你仍挂记阳世诸事,时时以轩辕镜映照世间。除却扶助无为观中诸人外,若见凡间遭难,你便悄悄将自己功德箱里的香油钱散给灾民。
一日,文昌帝君唤你入文昌宫。文昌宫青砖灰瓦,古朴雅致。帝君坐于曲水纹椅上,雪髯银须,戴竹丝胎帽,慈祥恺恻,旁侍两个青缎衣童子。
文昌帝君见了你,慈眉善目地问:“文坚,我闻你有济度众生之心,又立救灾恤世之功,如今文昌宫尚有一位,不知你愿屈就否?”
你叩首拜谢:“得帝君青眼,某不胜惶恐。济世本乃下官之愿,此身可供帝君如牛马驱策。”
文昌帝君呵呵一笑,捋须道:“文昌宫中那位子虽高,却是个烫手山芋,需督查三命,即为受命、遭命、随命,掌苍生年寿,断众生凶善,赐世人福祸。因无人可胜任,故而此位已空缺千年。你若有心,我便先教你留在文昌宫中,随着看练,往后提擢。”
你稽首再拜,谢了文昌帝君美意。
“帝君既让下官坐那位,某不敢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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