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间的缚魔链犹遭炉火烧灼,滚烫惊心。易情被拆穿身份,心中乱极。他咬牙切齿,道:
“你究竟……是甚么人?”
七齿象王莞尔而笑,不知怎地,在易情的脑海中,那可憎面目竟渐与一故人相叠。中宵月凉,卫河桥上,阑珊灯影里,他曾紧牵过那人的手。
“您问卑人是甚么人?是一位……您的故人。”他说。
黑衣家臣们如乱鸦般四面疾扑而上。有人大喊:“护好家主大人!”众人抄起兽纹矛、夔纹刀,刃尖直指易情。
一刹间,地宫中掀起刀光剑影。易情身如飞绵,闪过袭来兵刃,轻盈巧捷,但终究是负伤在身,被人狠狠撞中了胸腹。
易情狼狈跌落在地,又被黑衣人们眼疾手快地锁住臂膀擒起。七齿象王笑不可仰,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下巴,细细摩挲他眉目,叹道:
“上官大人,卑职往日在天记府中供职时,只隔着纱帘与您略叙过几句话,对您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今日一见,却不想您竟是个黄口小儿!”
易情却忽一甩头,张口猛地咬上他的手掌。七齿象王一惊,大声呼痛,狠狠掴了他一掌,方才挣脱。易情瞪着他,啐了一口带血的涎水,冷笑道:“黄口小儿?现在的我,是一条要咬毙你的疯狗!”
黑衣人们见他伤及家主,怒不可遏,便要对他拳脚交加。易情却猛地一扭,将两只胳臂脱了臼,从禁锢中挣脱,家臣们见势不妙,拔出腰刀,直劈而上。刀光流泻,如数弯秋月,斩裂易情皮肉。
血花迸溅,易情如中箭的鹄雁般坠落于地。可他眼里却仍有傲睨之色,仿佛此时正高临于千峰之上。
七齿象王踱到他跟前,抬起石青色缎鞋,踩住他头脸,微笑道:“神君大人,在九霄之上时,您能掌卑人寿夭;可若是到了这凡尘里,您的生死便落到卑人手里了。卑人先前与您发过了赌誓,作了个博局。若是卑人铸得神迹,赢过了您,您敢将作为大司命的一切尽数奉予卑人么?”
他打量着易情,险猾地微笑,“不过,神君大人,不论情势如何,嬴的定是卑人。卑人不会让有操动生死之力的您死,会让您一直等着看卑人撼动天廷。”
易情在他脚底冷笑,咬着齿关,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我不会死,因为今夜要往黄泉路上行的是你!”
话音落毕,他的身躯中猝然迸开十数缕墨烟,如悬云厚雾,似潺湲溪流,顷刻间将地上血迹裹起。宝术“形诸笔墨”发用,血水霎时被墨迹裹挟而起,画作道道血箭,尖利镞头向象王急射而出!
疾风扑面,血箭如雨,七齿象王面对此攻势猝不及防,惊慌变色。易情先前在此放了一地的血,此时皆化作伤人利箭激射而来。
黑衣家臣们惊叫道:“家主大人!”
眼看着那血箭将要洞穿七齿象王身躯,一个巨大黑影突而从天而降。清河弓腰驼背,如一只沉重跛鳖,从岔道中猛跃而出。他双足重重落地,大口一张,齿列如怒张钢矛,一口便将那密密麻麻袭来的血箭吞入腹中。
易情看得瞠目结舌,此时腹中又遭猛地一击。他被忿意填膺的黑衣人们重踹一脚,口里吐血,翻跌在地。
“七齿象老弟!”清河砸吧着嘴,不满地高叫,“这厮方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将我引开,你怎地不说他就在这儿?如此一碟鲜物摆在面前,你却不许我动筷,真是会怠慢兄弟!”
清河眼泛青光,见易情血流汩汩,涎水简直要淌到脚底。易情失血甚多,目眩头晕,眼底似有黑雾铺开。他满心绝望,自己断了半掌,便是欲将这灵鬼官引开,再乘机杀了象王。清河若在,他毫无胜算。此时只隐约听得七齿象王含笑道:“清河兄,莫急。此人仍有大用……”
暗色愈来愈重,如幕纱般盖上眼帘。易情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却觉自己被缚于地枷架上,像一片破麻布般在风里飘零。地宫中深路窈窈,每一条径道都通往深不可测的黑暗,而他便被锁于最黑暗之处,凄冷与暗色如羊水般围裹着他。此处既无天光,也无光阴的流淌,不知是过了一日,一月,还是一年,悠长的黑暗尽头总算擦出一点火光。
七齿象王自地宫的一头走来,捧着只绿地灯台,缓缓地踱步,见了被锁于枷架上的他,满面春风道:
“上官大人,您久等啦。”
男人走到枷架前,抚着奄奄一息的易情,惊奇地发觉他双眼紧阖,脸若白纸,若非颈上仍有一线如丝脉搏,便仿佛已然死去。沉枷的圆孔处血迹斑驳,易情颈上勒出一圈血痕,犹如缠缚着红线,看得出其已拼力挣扎许久,甚而磨破了颈项。象王用指头撑开他嘴巴,口中血水却先淅淅沥沥而下,舌苔上遍布齿痕。
易情在尝试着自戕,约莫是已试了上百回、上千回。只可惜缚魔链不知何时已被象王用灵鬼官的令牌松了一角,创伤会慢慢愈合。撞断颈骨不成,他便试着咬舌自尽。
七齿象王叹息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
打开一瞧,那纸包里竟放着只血淋淋的心脏。七齿象王钳住易情下巴,将那心脏硬塞入其口中。浓厚腥气奔涌而来,易情反胃欲吐,可那只心入了口,竟化作一股温流,径直流入肚里。
一刹间,他忽觉魂心仿佛发生了些微变化。有言道:“法原无法因心有。”心便是宝术含蕴之处。七齿象王要他吞下此心,便是要别人的宝术移至他身上。他恍然发觉自己又变回了一半妖体,身上的创口在缓慢痊愈。他又动起仍完好的那只手,企图发运宝术“形诸笔墨”,但扣着他两手的三尺大枷却是由雷击枣木制成的,灼烫得他两手焦黑,无法动用宝术。如今的他像一只任人把玩的笼中雀儿,无力脱逃。
七齿象王喟叹道:“您想自害而死,是么?”
臃肿男人背着手,在枷架边踱起了步。“可惜啊,卑人不会教您轻易死去。卑人知您是天记府的大司命,听闻您能掌理生死,死犹新生。若是您死了,说不准能借宝术拨天换日,将光阴溯回。所以卑人不会让您死,如此一来,您的宝术便会全无用武之地。”
易情闭着眼,呼吸却愈来愈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缓声道:
“你究竟……给我吃了甚么?”
象王望着他,莞尔而笑。
“是宝术啊,左三儿身上名为‘十秩不腐’的宝术,能教您暂回天廷为您定下的妖体。身为妖鬼,您不会死,也不会老,将会永世禁锢在这地宫之中,不得挣脱。”
易情猛然睁眼,目中犹有炎氛赤焰,熊熊燃烧。
象王既如此说,那便意味着左三儿已死,其尸首还惨遭剖心。这一招着实来得高明,若说以往的祝阴是为了将他心志磨灭,借百来次死亡欲将他困在轮回之中。那象王便是要塞住源头,让他在这地宫中被永远关押,不得借宝术让人世再度重来。
真是个阴招。
易情恨得瞋目切齿,他虽一心向死,欲再借天书之力重来一次,可心中却犹豫再三:一切是否仍有转机?
七齿象王走了,却将手中的绿地灯台放在了脚边。
灯台中的麻芯子以醋浸过,其中燃有招摇山火石,火光长明。每来一次地宫,七齿象王便带来一盏长明灯。火光明耀之处愈来愈大,照亮了四周的累累白骨。黑衣人们时而会入地宫来,将尸首抛却于此处。堆垒如丘山的白骨之间,易情偶而望见一顶发旧的冲和巾子,一件月蓝妆花裙子落在其中。两具尸首溃烂成泥,被衣袍掩着,都浮肿的变了样儿。
易情心上如被鼓槌狠狠一撞。他认出了尸首上套着的衣衫是属于微言道人和秋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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