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祝阴却被鬼王轻而易举地捏成了尘泥,再无人形。
易情忽又想起那最后的一刻,祝阴将自己从鬼王掌下踢开,神色中带着一抹凄绝,仿佛是要向自己诀别。
“道士哥哥…”秋兰在他身后不安地叫道,“你…你怎么流泪了呀。”
易情牵着她奔跑,拿袍袖难以置信地抹了抹眼,果真拭下一片水痕。真是奇事,他是在为祝阴流泪么?明明他看不顺眼这小子,祝阴也嫌恶极了他。
秋兰惴惴不安地发问,“是不是…咱俩逃不出去了,你才在哭?你把我撇下也行的……反正余伯和霍大哥都死了,我…我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
她说到这处,鼻头抽动,眼眶又开始泛红。易情一面回头观望鬼王的动向,一面喊道:“没事儿,我生了对迎风流泪眼,风一吹眼泪便会哗哗地流!”
身后虫声大作,易情还想安慰她,硕大无朋的肉肢却忽又从背后喷薄而出,他们脚下的立足之处被鬼王一臂扫得支离破碎,青砖碎屑迸溅。
危急之间,易情一把扯住街边的篷布,指尖一划,流溢的水墨将篷布画作风帆。他们二人乘着鬼王挥掌掀起的烈风撑起帆布,飞荡在空里。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城中几乎只余一片断壁残垣。易情抓着秋兰在空中闪躲,弓槃荼身上伸出密密匝匝的尖刺,仿佛如林羽箭,射向二人。天地之间,妖冶红光好似鲜血,淌遍大梁。
一根肉刺划破长空而来,易情惶急地躲闪,却不慎被其戳破了帆布。两人在滂沱暴雨中急促坠落,秋兰紧紧地搂住易情脖颈,恐惧地尖叫。
两人在空里打着旋,坠到了一片阴沉松林之中。
树梢挂住了他俩的后襟,却又很快断裂。易情搂着秋兰从树上坠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遭,直到撞到了一双铁屐上。
四周一片惊哗,易情猛然抬首,只见眼前伫立着个玄衣人影,下裳处似有飘飏祥云拂掠。那人腰里系着柄鲨皮鞘短剑,一枚雕成钟馗样的枣木牌,周身灵光莹莹。再往上看,是一张俊逸却冷峭的脸。
“甚么人!”
一旁有人惊叫道。易情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只见他与秋兰似是跌进一处寺庙里。碧瓦红墙,香鼎大殿,半开的殿门里隐现赤脸关公雄踞的泥像,此处显是城中的关帝庙。
而就在庙里前庭之中,一群戴着铜鬼面的黑衣人围着他森然而立。他与秋兰方才不慎跌入了人群里,又滚到了一位玄衣人跟前。易情所不知的是,他与那叫秋兰的女孩儿跌进了关帝庙中,正恰撞到了左氏门徒与灵鬼官会面。
易情一见此人,当即明了这人该是个神官。神明与人的气息有云泥之别,他霎时悚然危惧,慌忙从那铁屐旁退开。
黑衣人们似是对从天而降的他俩愕然非常。有人慌忙对那神官禀道:“灵鬼官大人,这两人绝非左氏中人!咱…咱们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来的,他俩突然之间从空中出现,掉到了这处!”
竟是灵鬼官!易情心头陡然一沉,颈间铁链仿佛也烙烫了几分。他从天廷上被抛下之前,是灵鬼官将缚魔链铸成,将滚热的链子拴在他脖颈之上。这一道沉枷锁住了他的宝术与神力,让他从此跌入尘埃,只余一身卑贱妖体。
此时一见灵鬼官,他只觉战栗,浑身寒毛倒竖。
灵鬼官缓缓垂头,望着他的两眼犹如寒星。易情与他目光相交了一瞬,便好似被灼烫到了一般,慌忙将眼移开。
纷纷雨落间,雨珠顺着狮鼻鬼面的方相雕饰滑下,易情的余光瞥见了望着灵鬼官腰间的枣木牌——这玩意儿和祝阴腰里挂着的枣木牌似是一模一样。
那木牌在寒风里微旋,露出另一面上匀圆的篆文,写的是“灵鬼官,白石”。易情如遭雷轰,旋即在心中暗恼,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天廷里的神官都随身携着职牒,其上书着各神官的职务、名姓。职牒常用辟邪之材造成,除却能驱邪的雷击枣木外,还有猪惊骨、桃符板、血藤之类的物事。
祝阴有这样一块牌子,还有与这名叫白石的灵鬼官如出一辙的降妖剑。初次见面时,那红衣小子便对自己抱着极大的敌意,他还从微言道人那处听闻,祝阴恨极了妖鬼,巴不得要将世上邪厄亲手尽数祓除。
头脑似陡然遭了霹雳一震,嗡嗡地作响。一个奇异的念头自易情心底油然而生:
莫非,祝阴正是——
急雨如箭,奇松间尽是瓢泼雨声。灵鬼官抬头,雨水滑过他峭冷的面目。他开口,声音清冽,穿透了晦暗的雨幕:
“在下再重申一回来意。在下是天廷灵鬼官白石,此次降世,为的是弄清两件事。一是大力鬼王弓槃荼究竟是为何人所召,又是为何而召?”
香鼎之后伫立着一个痴肥人影,七牙象王面上尖獠寒光凛然。左氏象王哈哈大笑,“是卑人!”
象王从大殿前的石级上走下,口气恭敬却轻慢。“灵鬼官大人,是卑人召来了鬼王。左氏耗费了百年心血,试尽各种门径,皆未能铸成神迹。先人曾在棺椁内刻下召鬼文,为的便是在身后仍能有机会救左氏于水火之中。”
“可惜字痕随光阴泯灭,近年来左氏族人精心钻研,终能将其复刻。这鬼王是为了让下任家主左不正铸下神迹而召的,若左不正在此,她定能杀毙鬼王,步入天廷!”
灵鬼官静静地听着七齿象王慷慨陈词,半晌没动。良久,他才冷淡地开口道:“可大梁中的黎民皆因你们召出鬼王而死。这不是神迹,而是暴行。”
七齿象王仰天大笑,“这又有甚么干系?以六十万黔首之命,换来杀一个鬼王的战果,岂不是天值地值?”
象王忽而阴笑,在铜面后舔齿,“还是说,灵鬼官大人,您要妨碍咱们行神迹?左家作为人世兵主,坐拥世上最强的神兵,皇族贵胄尚且杀过,可却还不曾弑过神。”
“灵鬼官大人,您想做被我们弑杀的对象么?”
风雨凄凄,黑衣人们如墙般立在灵鬼官四周。灵鬼官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在下只负平定人间妖邪之责,对人、对人之所为皆无半分兴致。”
黑衣人们默然地后退,肃杀之气略微缓和了几分。象王咧开嘴低沉地发笑,喉中发出噎着了似的笑声。灵鬼官白石伫立于疾风甚雨间,玄色的云裳如蝶飞扬。他墨色的瞳仁沉静如水,仿佛将世间傲睨。
“不过,在下还有第二个问题要问。”灵鬼官白石说道。众人的神色再度紧绷,犹如将发利矢的弓弦。
“于在下之前,已有数位灵鬼官降世。他们禀奉紫宸天廷之命,入红尘间降妖除厄。其中有的神入骨肉,化作人形,有的化作禽兽薜荔,守望世间。在下于此嗅得了祝大人的气息,便循这气息而来,如今祝大人在何处?”
面对灵鬼官的发问,前庭中无人能答。在拨杂的雨声中,黑衣人们面面相觑,方才已听他说过要寻一位“祝大人”,可此人究竟为何人?有人问道:
“祝大人?”
灵鬼官白石道:“是。天廷除魔都尉祝阴。祝大人虽入天廷时日不多,却卓乎不群,立下累累战功。前些日子他奉了太上帝的令,下至凡尘降妖。若他如今在大梁之中,定能轻易镇伏鬼王。”
易情听得眼都直了。
七牙象王扬声道:“甚么劳什子姓祝的?这里只有左姓之人,并无大人说的那小子!”
围着灵鬼官的黑衣人们也哄声道:“咱们都是左家人!”于是灵鬼官白石的目光淡淡地下移,落在秋兰与易情身上。易情喉头滚动,紧张地咽了口唾。白石似是在等他发话,于是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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