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祝阴却揽下了备一日膳食的活计。祝阴嘴刁,吃不惯稗稻干饭,偏要做糖醋软熘鲤鱼、炸酥肉、白茸义菜,样样求八珍玉食,教哪怕失却味觉的易情也吃得十分满意。可除此之外的事儿,没一件让易情顺心。
动拳脚的时候多,心肝又因郁结隐隐作痛。易情的伤迟迟未好,头痛又日益剧烈。他总算受不住了,对三足乌道,“走,咱们去喝酒!”
三足乌不解:“喝酒?喝甚么酒?”
易情说:“喝甚么都行,我满心是愁,得借酒来浇。”
玉兔巴望着他俩,也想跟去酒肆,易情按住了它,说:“你没长大。要是去了那儿,准会被人捉住,做红烧醉兔。”
从对门的酒肆里接了碗满是浮沫的劣酒,易情和三足乌慢悠悠地走回画摊。他俩一齐凑在碗边啜饮,只觉酒液如刀,滑过喉口、落入腹中,火辣辣的生疼。
吃了酒,可愁绪丝毫不减。酒肆前忽而聚拢了一大批人,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将街巷挤得水泄不通。易情听得有人兴奋地交头接耳:“发生了何事?”
“哈!左氏的四千金今儿要在楼上抛绣球择婿!左氏家大业大,若是砸中了谁,那天大的便宜便不给他捡了去?”
易情没听清,若是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是神仙,对凡世情爱早已看透,红颜终成白骨,从来无人能伴他走到最后。他抱着豁口的破碗,走回画摊,却见祝阴冲了出来,满脸怒容。
祝阴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嚷道:“您又去哪儿撒野了?怎地一身酒气?”
“哪儿一身酒气?”易情蹙眉,“我就啜了几口酒,还不至于烂醉成泥。”
“吃酒的事暂且不论,您今儿可真是又做了件好事。”祝阴皮笑肉不笑道。
“甚么好事?”
易情目光下移,发觉祝阴的另一只手里提着只焦黑的牌位,顿时心下了然。定是今早他蒸花儿糕的时候又缺了柴火,加之想到祝阴这厮时常扰他过日子,心头不快,便又将自己的牌位丢进了火去。
忽有一只梅花绣球从半空里落了下来,砸在祝阴额上。祝阴怒火上涌,一把抓住那绣球,狠狠砸到易情脸上,高叫道:“你又将神君大人的牌位拆了,拿去烧柴!”
易情把绣球抓在手里,朝他啐了一口,道,“谁叫你将那玩意儿摆在棚里,成日烧香念经?我看到就烦!”
先前喧声潮涌的人群忽而一片死寂。易情与祝阴后知后觉,抬头望去。只见高楼处立着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柳眉上挑,漆黑的眼如捕食烈隼,在日光下烁烁发亮。
她突而一笑,指着易情,向身后人说了句话。楼下的看客们登时沸反盈天,一张张喜气洋溢的脸围在易情身边。
“小兄弟,恭喜你!”
易情拿着那绣球,被众人包围,不知所措,“恭喜甚么?”
“那楼上的女娃娃是左氏的四千金,你被她相中啦!”
“噢,相中甚么?”易情愣头愣脑地问,“是看出我通材达识,学富五车,要我做个授她诗书的夫子了么?”
众人对视了一眼,掩着口发笑,“不是,不是!”
易情又问,“那是看我吉人天相,能招财进宝,要我做她家的座上宾么?”
人群齐声道:“也不是!也不是!”
“那是甚么?”
众人满脸揶揄,会心地发笑。祝阴愣了片刻,发觉易情手上抓着个绣球,似是明白了过来,神色阴郁。半晌,才有人忍笑拍了拍易情的肩:“是要你同她帐底灯前,花好月圆。风流一世,而非良宵一时!”
易情听得满脸煞白,却被人潮重重一搡,推到楼前。五彩画雕的夏缦车子抬到了面前,几个青绢衫的家眷自门里款款而出,喜气洋溢地向着易情揖道:
“恭祝公子,从今日起,您便是左氏千金的新郎官了!”
(八)鸳鸯错比翼
易情懵头懵脑,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不过是吃酒归来,与祝阴起了些争执。那时一只梅花绣球不知怎地从天而降,砸在祝阴头上,于是祝阴将其抓在手里,砸到自己面上。怎地这一来二去的,他便唐突地做了左氏千金的夫婿?
正发着愣时,一伙儿黑衣人自楼中涌出。奇的是,这群人装束皆与灵鬼官有八分相似,只是未佩银鎏金剑。人人戴着厉鬼铜面,尖腮利齿,长獠细目,不尽相同,唯有不变的一朵如意纹在黑缎戎衣的背心处如花绽放,那是左氏的家纹。黑衣人们冲上前去,架住易情两臂,强硬地将他往楼中拖去。
人群里迸发出一片喧声,易情措手不及,任他们像拖麻袋一般扯拽而行。祝阴却突而咬牙切齿,喝道:
“放下师兄!”
黑衣人们却不放手。其中有一人道:
“四小姐招赘,既已相中公子,便不容不去。他日便当成婚,公子便会做了左氏的赘婿。”
祝阴蹙额,敌意尽显,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狸奴。他喝道:“你们是甚么人?”
“卑人等是左氏家臣,要请这位公子入左家去,好方便咱们打点昏礼。”有黑衣人道,“既然我等已报上姓名,礼尚往来,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白日从檐边爬起,攀到了空里,晒得祝阴脸颊发烫,满面彤红。他沉默半晌,紧咬牙关,一字一句地道:
“我是…他的师弟。”
那黑衣人道:“你是他师弟,又不是他姘头,你急甚么?”
祝阴哑口无言。黑衣人又道:“左氏是钟鼎人家,是荥州权贵私单的榜首,若是入赘左家,那定是下半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我们瞧他衣衫褴褛,约莫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是先前过得不好罢?既然如此,何不在左家享膏梁锦绣,还要在外颠沛流离?”
围着的众人听了,皆赞许地点头。祝阴却气得脸色红胀,可仔细一想,他又觉疑惑,自己为何要动怒?让左家将文易情好生供着,再不必愁这厮会不会突然暴毙的事儿,岂不是很好么?
可他心里却莫名地酸涩起来,他想这约莫是红线之效,他虽恨憎师兄,可若离易情太远,又会心痛难当。
“让开!”祝阴喝道,面红耳赤,憋了许久,总算憋出句胡话来,“师兄…师兄已有家室了,你们这是…强抢民男!”
“家室?”黑衣人疑惑道,旋即点头,“不错,与咱们四小姐成婚后,他便会是有家室之人了。”
又有黑衣人问:“既然已有家室,那这位公子的夫人又在何处?”
祝阴虽平日中笑里藏刀,看着极有城府,可要教他临急临忙编些谎话来,却算得强人所难。 他脸上忽红忽白,半晌,才胡诌得一句:“师兄…他…他……娘子在天京那头,隔着千山万水,一时赶不过来……”
黑衣人笑道:“那岂不是好了?咱们左小姐正是稚齿婑媠,国色天香,定比这公子的夫人生得美艳。隔着千山万壑,总会淡了情,公子不若修休书一封,与她和离,再娶我家小姐,岂不是美哉妙哉?”
见这话也说不通,祝阴急赤白脸,咬着唇片刻,又指着易情道:“若祝某说,祝某这师兄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那你们也要挟他去作夫婿么?”
易情张牙舞爪地大叫道:“你胡说!休污我清白!”
那黑衣人却笑:“又有何碍?小姐不过是择一良人罢了,管那人究竟是兔儿爷还是艾豭小唱,是个人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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