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的天阶由我来扫罢。方才我听人传话,鸠满拏大人要见你。”小泥巴拾起笤帚,拍了拍文坚的肩,“你快去罢,免得他过后怪我的话没带到,还疑心我俩有甚奸情,在这儿偷香。”
文坚看着虽不情愿,却仍爬起身来,仆了仆灰,转身便往中天宫去了。他带上了习字用的字册,最近一有空闲,他便会学些文字筋骨。
中天宫内,月放寒光,风凉入骨。
墙边探入几枝冷艳蜡梅,鸠满拏坐在凉亭里,一身素白冰纨衣,月光勾勒出英秀的脸廓。青年正抚着白鹿,白鹿温驯地伏在他眼前,任其指尖流连于缎子似的绒毛中。
文坚叩门而入,鸠满拏和气地微笑,招呼他过来坐下。
“脸上怎的肿了,是磕碰着了么?”
“被其余人打的。”文坚反而坦然道。
“你是心甘情愿被他们打的么?”
文坚蹙了蹙眉,“哪儿会有心甘情愿挨人打的人?我不过是懒得动手,不欲与他们计较罢了。”他顿了一顿,直视鸠满拏,“你寻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么?还是想教训我,说我剑道、丹道、符箓皆平平,天资鲁钝?”
鸠满拏笑了笑,却没回他的话,说:“我听闻你是靠铸神迹上来的,你们家写出了将来百年的天书。”
“那是我爹干的脏事儿,我才不想认领。”文坚冷笑了一下,“怎么,现在想赶我走了么?我倒还想一走了之呢,上了天来,我方知这天上地下皆是一般模样,要论黑心挤兑,人与神也是一模一样。这里还比人间略差些,在地上时,我还能摸到零星天书,如今却似闲神一个,成日被使唤着干些送水端茶的粗活儿。”
鸠满拏听他发牢骚,也不觉厌烦,只是温和地笑。“你只是想自由,是不是?”
“是啊,我只道人间是囚笼,不想天上方才是最大的牢槛,且还有九层,一层压着一层。”文坚不客气地道,“甚么时候让我们去写天书?咱们中天星官也不全是武职罢?要编纂天书,况且是九重天以下万事万物的天书,怕是得需整一重天的文官来劳心劳力。是不是待咱们往上爬了,总有一日也能碰到天书?”
“碰到天书,你觉得就能掌握命理,就能自由了么?”
“若天书都尚且不能予人自由,这世上还有甚么不在樊槛之中?”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月晖清凉如泉,将石山雪洞映得浓愁浅黛。
鸠满拏笑了笑,“文坚,兴许你应明白一件事。在这天上,掌命理的神官从来只有一位,便是九重天上天记府的大司命。即便是他,写天书也需按循天命。这天上天下,无一处不是受天命拘系的。每月初,会有重天之上的天书纸传下来,告诉咱们每月应做的事儿,这便是天命所定下的结果。”
文坚的目光暗了一暗。
良久,他轻声道:“那便是说,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么?天命早将我的过去与将来打了腹稿,我不论做何事都反抗不得它?”
“那倒未必。”鸠满拏却笑着摇首。他伸手指向方池上悬着的如璧的满月,“你瞧,今夜正是望月,若按昨日传下的天书纸所写,今夜我当与你在此赏月。”
原来鸠满拏寻他来,也是遵循了天书指示,一切都是定好的么?文坚心里忽似吹进了一阵寒风,微微发凉。
“但我忽而不愿赏月了。”鸠满拏摇头,弯身拾起一枚石子,忽往月盘处一扔。石子打碎了月盘,变作了缺月。文坚愕然,只见鸠满拏微笑道,“你看,这便与天书上所说的不一样了。”
文坚目瞪口呆,良久才道:“大人,修缮一只月亮要许多香火。”
鸠满拏笑道:“我知道,你们先前不也坏了一只么?那香火钱还欠着呢。”
“大人方才不是说,天命不可改么?可为何又能做出与天书相悖的举动?”
“这便是我今日寻你来的缘由。”鸠满拏吁气,“非但是你不甘于天命的桎梏,我也一般。天命究竟为何?神既可写天书,为何不可改天命?八重天上传下的天书纸上写着要我指派易情去往凡间除游光鬼,可我不想完全遵从这谕示。”
文坚静静地听着,悄悄抿起了嘴。他知道鸠满拏珍视易情,因易情天资超凡,是如今中天星官中的翘楚。而他便如一稗草,任人鄙弃。
“所以,”鸠满拏忽而伸出手,温暖的手背覆在文坚的手上。“我想让你与他一齐去。一起去人间,除掉近来在那里肆虐的游光鬼。那是一种凶兆似的恶鬼,它出现时,会有不明的血污染上天空与人的衣衫,它会吸食人的精气,让其枯槁而死。”
文坚微愣。
他本以为鸠满拏会让更出色的星官与小泥巴同行,因上了天廷之后,他与易情之间似有了天壤之别。
“为甚么是我?”他喃喃问道。
“不为甚么。”鸠满拏轻笑着,“因你是他的朋友。”
从中天宫里出来后,文坚的身子虽被清风吹得寒透,一颗心却是热着的。
想起鸠满拏的认可,再一想能和小泥巴同赴人间,晦暗的心头仿佛放了晴。文坚加紧脚步,却不慎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上了。
他身子一歪,一个趔趄仰跌在地,手里的字册掉下来,麻纸像鸽子一般扑腾腾地飞起,又落了一地。抬头一看,与他相撞的却是一个俏丽少女,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月眸花靥,声如莺啼。那少女被撞得歪倒,又很快跳起来,恼怒地叫道:“你没长眼么?”
文坚说:“是,我是瞎子。”他翻身起来,慢吞吞地拾着地上的字帖。谁知那少女竟将他的话当真了,反惴惴不安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嗫嚅道,“撞上了你,是我不对。”
文坚不欲与她闲话,只问,“你匆匆入宫去,是想寻鸠满拏大人么?”
少女道:“不错,我是少司命,欲寻鸠满拏一谈如何迎福神的事儿。”
她蹲下来,帮着文坚一起拾字帖,却看清了其上写着的字:“玉门开翕,吸精引气”、“抚弄玉筋,持弄男乳”。
少司命惊愕地抬头,却见文坚双目亮如寒星,哪儿似个瞽者?顿觉自己受了戏弄,气上心头,羞得面如桃花,恼怒地将纸一撇,大叫道:
“好哇,原来你不是个瞎子,倒是个登徒子!”
(四十二)弱羽可凭天
少司命走入中天宫中,只见得庭中木繁花杂,枝叶扶疏。蜡炬风摇,一只缺月悬于方池上,惨白的碎片落了一地,像莹莹的雪。
眼见此景,少女惊呼:“你们这儿的月亮竟碎啦!”
鸠满拏拨开水蓝的亭幔,走出来,微笑道,“不错。”
“是哪个秃孙干的好事?我去教训他!”
“正是卑职。”青年笑道。
少司命哑口无言。半晌,她踢着月亮碎片道,“福神大人不日便会下五重天,来你这儿消夏了。他平日里经纬九重天之下的福运,过得十分劳苦,若教他看到这一片狼藉之景,又怎能让他舒心?”
鸠满拏却不慌不忙道:“在福神大人降至一重天前,卑职定会将此扫得一尘不染。”
见他从容,少司命没好气道,“我知你有法子,你总是有能耐的。鸠满拏,你待在九重天着实屈才啦,你本该同福神大人平起平坐,在九重天任一官半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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