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究竟是妖,还是贼呢?”微言道人抚着便便大肚,惊奇地道,“老夫老眼昏花啦,只瞧这么几眼,还看不出来哩!”
听这二人一来一往,一唱一和,易情几乎要胸闷气短,甚而要吐血斗升。他怀疑这老儿本是认得他的,可却小肚鸡肠,对往事斤斤计较,假装不记得他。
还有祝阴这厮,口口声声说甚么崇敬无为观大师兄,一张嘴净会说些鬼话。这小子定是在他不在观中的几年里作威作福,连微言道人都慑于他威势,做了他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抬头一望,三足乌正在头顶飞旋,久久不下。看来是那贪生怕死的鸟儿瞧出了他这小师弟煞气甚重,宝术简直超绝尘寰,不愿豁出性命飞来救他。
身上痛得愈发厉害,易情快跪不住了,流着汗道:“真是笑话!我好心回观里一趟,却倒被你们当妖魔拿住了。这观里就没有个耳目清明些的人,来瞧一瞧我究竟是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么?”
微言道人思忖片刻,道,“有个门生在守山门,倒是可请他来一观。”
易情却有些心惊肉跳,怕他搬出个和祝阴一般心狠手辣的弟子,问:“是哪位门生?”
“若你真是易情那浑小子,约莫是还记得的。是你那懒怠师弟,迷阵子。”微言道人哈哈一笑,转头对祝阴说,“祝阴呐,咱们去请迷阵子过来,叫他好好瞧瞧,这人究竟是不是你师兄。”
这叫迷阵子的师弟倒是与他打过照面,易情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却忽觉面前寒光一闪。
银鎏金剑出鞘,他颈中突而一凉。
“不,道人。弟子觉得,既然道人也难定夺此人是否为师兄,这也说明这鬼怪的障眼法着实厉害,连道人眼目都可瞒过…”
红衣弟子双眉微舒,将剑抵在易情颈间,笑容漾了满脸,蔼然道。
“……还是将此人就地伏诛为好。”
(七)插手起风澜
山门前攘攘熙熙,踵接肩摩。
人人抻长头颈,想一窥那石台上光景,却又被把守山门的弟子将脑袋一个个按回。
“别挤了,别挤了。”守门的无为观弟子懒洋洋地道,“总会轮到你上台的,急那一时半会儿作甚?”
无为观今日举行入门比试,听说比试的内容便是要在观中道人面前结对切磋,施展宝术,让道人一看资质根骨如何。
只可惜来者甚多,人山人海,众人从日出东方等到日薄西山,依然没能往观门前迈一步。从天坛山顶往下望去,蜿蜒的人列盘桓在山腰,都是黑鸦鸦涌动着的人头。
有修士怒道:“咱们在这儿日晒雨淋了好几天,心里急些,不也是常事么?”
那怠懒弟子打着呵欠道:“谁叫你不将铺盖卷来,偏要在这儿站着瞎等?能在这碧水青山里睡上几日,不用修炼,换作是我,定会乐掉大牙。”
说着,那无为观弟子竟在山门前铺开大被寝衣,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去了,慵懒地叫道:
“喂,听好了,我要睡觉了。你们不许踏过山门一步,听见了么?”
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盖上寝衣,不一会儿便发出安详的鼾声。
沉默了片刻,有人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咱们赶了好远的路来这儿,谁不是诚心求教,欲拜入无为观中?这厮竟呼呼大睡,简直不拿咱们放眼里!”
喧声涌动间,守门弟子安然入睡,不动如磐石。见那弟子真睡得如同一头死猪,众修士面面相觑。
“要不,咱们乘这时候入山门去?”
“看这小子无甚防备的模样,我们乘机开溜,约莫也不会被发觉罢?”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而迈出几条腿。几个修士匆匆飞身而上,使开腾云驾雾的宝术,或疾走或高飞,意图越过山门。
那看守山门的弟子仍在卧被中香甜浅鼾,修士看他睡得涎水横流、四仰八叉,眼皮也不动一下,心底里在轻蔑发笑,抬腿想要迈过这小子摊开的卧铺。
谁知就在人影闪过门前石级的一刹,一个雪白的影子从那厚衾间飞出,流星似的撞到欲入山门的修士们身上!在天上飘的被撞歪了鼻梁骨,在地上跑的被撞得跌了个屁股墩儿。
一时间,方才向前疾奔的修士皆瘫倒在地,横七竖八地落满石阶。
雪团飘落,滚在熟睡弟子的衾被上。在一片惊愕的死寂间,那圆滚滚的白团绽开了几瓣。一对粉嫩的长耳像芽苞般轻颤着露出,一对儿红玛瑙似的兔眼滴溜溜转着。那是只兔子,却又不似寻常的白兔,浑身的毛发似落满胧胧月光。
“莫…莫非这是…甚么妖物?”
有修士惊惶道。能在一瞬间将众修士踹落在地,这白兔的法力不容小觑。可说是妖魔,却又显得光洁神圣,遍体似溢满银辉,看着便不像可亵玩之物。
不少势家都能降灵伏妖,收得一二只山中异兽。但这兔儿不似从荒山草泽里收来的,倒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
衾被里忽而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谢了,玉兔。回来罢。”
白兔听了这声音,慢腾腾地挪了过去。那先前睡进衾被里的无为观弟子打了个呵欠,伸手提起它后颈,放进怀里。玉兔化作了一团皎皎月光,流水似的泻在了那门生的道袍上,在袍袖边变作银线绣的纹样。
门生钻出衾被,伸了个懒腰,扶着础石爬起来,懒洋洋地挨在内柱旁。众人这才望清他的模样,此人头裹紫绢巾,身披大氅,本该是个眼目清秀的男子,两眼却似被米糊粘着般,耷拉着睁不开。
玉兔从他袍袖里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叫道:“我才不是妖物,我是玉兔!”
众修士瞧得目瞪口哆。广寒里的玉兔,怎地就落到了人间?无为观里有个曾升天入紫宫的大师兄、如今有个能崩天裂地的祝阴也就罢了,怎么连守门弟子都尚且能将神物豢养,像养条叭儿狗似的留在身边?
无为观门生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地望天,软泥似的又要顺着内柱滑下去了,从后方却突地伸来一只苍白而劲瘦的手,扯住他的后襟。
无精打采的门生被扯得一个趔趄,仰头一望,正恰望见祝阴笑盈盈的面庞,覆眼的红绸在风里飘拂,像两道游弋的虹彩。
“迷阵子,随我来一下。”祝阴说,扯着他不由分说地便往圆台上拽。
这叫迷阵子的门生老不情愿,嘟哝道,“祝师兄,又有甚么事儿?我困啦,要睡上三天三夜才能好。若不是甚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休要叫我……”
祝阴先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掸。迷阵子踉跄了一步,却见这覆眼少年回首一笑,笑意鬼气森森:
“大师兄回来了,这事还不够惊天动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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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身前的红衣弟子一步步登上圆台,眼前苍天渺远,斜风细细。
阳鱼眼处跪着一人,身影孤仃仃的,素白的袍角扬起,在穿拂林间的寒风里像一朵小小的飘萍。
先前正于其上切磋宝术的修士被祝阴猛地伸手,牵住后襟,往台下抛去,惊叫着摔了个四仰八叉。祝阴领着迷阵子,往那跪坐着的人影走去。待走得近了些,迷阵子方才发现那是个着鹤袍的弟子。那弟子亦抬起张脏污的脸,与他对视良久。
迷阵子望着那灰不溜秋的面颊,困乏地眨了眨眼。
“…大师兄?”
他迟疑地叫道,生了锈似的脑筋迟缓地转动。听祝阴方才所说,他心里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再见这人时,倒是将那蒙灰的五官与记忆中的那人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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