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星君无话可说,只冷哼一声。他们爬了一阵,离景霄天愈来愈远,四周的云亦变得焦黑,这是进了曾被燔烧的路段。北辰星君忽望见他们这群星官行列的末尾吊儿郎当地走着个人,其仪态之不敬比起禄存星官来更是有过之而不及。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赤着两脚,两眼闭着,眼皮微微凹陷,似是个瞽者。他一面走,一面拍着云片,哼起凡世的时调小曲。北辰星君见了,怒道:
“队尾的那一位,是何人?”
那人听见了,顿了一下步子,抬头问道,“你是说我?”
北辰星君大怒:“自然是说你!不衫不履,蓬首垢面,何等失仪!报上名来!”
那人想了想,“就叫我钟山君罢。”
这名儿像极了假名。天廷有在册星官一千四百六十四名,其下有名儿的有五千五百一十位,无名胥吏有一秭、也便是一兆兆位,然而其中却无一位叫钟山君的。
禄存星官见北辰星君调转炮口,对准那古怪人儿,遂幸灾乐祸道,“不错,你确是官没官样的,你不怕丢脸,咱们还怕丧了体面呢。”
钟山君却问:“敢问大人,何为‘官有官样’?”
禄存星官打量着他,“首先,得将你的黑缎官服穿起来,方显威容严恪……”
话音未落,他忽觉身上遭一股大力牵扯,那钟山君力大无比,竟上前一步,一下将其身上官服剥洋蒜似的撕开,转而披在自己身上,掸了掸尘。
禄存星官瞠目结舌,却见钟山君笑道。“如何?我如今瞧起来有官样了罢?”
禄存星官脸红脖子粗了半晌,指着他跳脚道:“你个强盗!剥了我的衣,以为穿上后便官相端正了么?还来!”
他正欲挥拳揍上去,却听得一声威严的暴喝:
“站好!”
那暴喝声竟是从钟山君口中迸发出来的,如一声惊雷,猛地在众星官头顶炸响,就连北辰星君也站住了,诧异地看向那不修边幅的队尾之人。钟山君似换上了一副新面具,神色冷得似铁,瞽目里像弹出几道利刃似的目光。
“我是并无朝服,可你却是没半点神样!你好好想想,凡世庙宇里的神像是怎样的?”
“站……站着的。”不知怎的,那钟山君气势慑人,竟教禄存星君抖抖索索地道。
“是七歪八扭,还是挺如青松?”
“自然是……站直了的。”
“那你还不站好?”钟山君喝道,“凡人尚且觉得神应挺直脊梁,你东倒西歪,如何教黎民安心敬奉?香火钱还想要么!”
“这……这,”禄存星官面目扭曲,嗫嚅道。“咱们先前说的不是这事儿,是说因九霄上八音遏密,咱们行天磴也不必太恪守以前的那古板规矩……”
钟山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是觉得九霄上没了太上帝,所以咱们能和吞盏儿了一般,歪歪斜斜地上去?”
“话也不全是这样说……”
“既然你觉得太上帝已崩逝,那咱们上神霄是为了甚么?”
“是为了……瞧瞧那修好的紫宫嘛。”禄存星官像个被打手板的小童,口吃结巴。“不是说有人将那断壁残垣修缮好了么?”
“能修葺紫宫,这等伟业,你觉得有谁可成?”
“这……除了圣躬,其余人却不好说。”
“那不便是了么?”钟山君说,“太上帝仍在神霄之上。即便不是他老人家,也是另一个比他厉害的人。对一个比太上帝更厉害的人,你应怎么做?”
“……毕恭毕敬……少发怨言。”禄存星官回着话,姿态很是低微。
众星官似是被钟山君这一通话给绕懵了,两眼昏昏地望着他,如一群被先生训斥的蒙童。北辰星君却兀自暗暗心惊,此人身上有股天成的威势,竟让自己想起面圣之时。
“走啊,还愣在这儿作甚?”一片死寂里,钟山君忽而一笑,缓和了紧绷的气氛,摊手道。
“太上帝还在神霄上等着咱们呢。”
——
朝会殿上摆着两列坐垫,其上坐满了战战兢兢的星官。
雕龙髹金大椅空着,其后是一扇嵌珐琅邸,一对宝扇鄣卫邸前,青铜香炉中散出袅袅沉香。
一个少年从屏后转出,顷刻间,坐垫上的星官纷纷抬头,却又倏地垂了下去,连连叩首,口里高呼“香火不绝”,回音震得朱柱嗡嗡作响。
那少年立于龙椅旁,在白玉阶上望着他们,冷声道。“喊甚么香火不绝?我不是太上帝。”
众星官慢慢地起身,却不敢觑他,只是互相交接着眼神,目光里满是惊惶与疑惑。
“我不过是从一重天走上来,将这里修缮好罢了。我本来只想修好书斋,让我有个写字的地儿,不想却失手将其余各处也修整好了。往后你们若想上天来办差,那便随意走动,莫要扰着我写字便好。”少年道。
众人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打量那立于阶上的身影——黑白分明,那少年乌发如墨。漆眼如星,面貌俊秀而苍白,像一柄尖锐利刃,浑身上下透着锋芒。
柱史星官白首齿落,年迈沧桑。他颤巍巍下拜,道:“您再造乾坤,重建紫微叠楼飞阁,立得丘山之功,下官等皆对您心愿诚服。”
那少年却道,“我猜不是人人皆这么想。”
此话一出,众星官色变,面面相看,却无人发话。
“我猜,你们中定会有人盼我将九重霄上下皆修遍,待我无用,再一脚踢开。只要复得御印,你们自会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来夺那皇椅。你们说出这话,只是想让我做一个窟儡子,让所有的明枪暗箭对着我。”
太平星君抖抖索索,扑通跪下,叫道,“恩公,您莫要觉得我等皆怀小人之心,能复九霄荣光,是天大的神迹,咱们皆对您誓死相随。”
“你要我信一群甘居于福禄寿神淫威之下的孬种?”那少年忽一声厉喝,“做梦!”
这声音激越犹如霹雳,震得殿中之神皆觳觫不已。那不过是一介凡人,却成就了他们不敢想过之事,因而他们皆对那凡人心怀畏怯,即便遭此吼喝,也难发一言。
“我不愿和你们中的一些神仙共事,不欲与其同流合污。”少年冰冷地道,话语铿锵有力,“我只望将如今的天记府让予我,让我专心修葺天廷与凡世,还有……”
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告身,道:“因太上帝不在位,无从制授告命,烦请天廷一秭星官上盖钤印,任我为大司命。”
他这样一说,底下却有不少人松了口气。大司命虽居高位,却是徒具虚名。那算是天廷里活儿最繁重的一职,以往甚而无人愿任。只要这新来的小子不贪恋帝位,那他们便还有机会。
北辰星君率先拜道:“全听恩人吩咐!”
众星官纷纷下拜:“全听恩人吩咐!”
柱史星官抬起脸,虔敬地道:“敢问恩公台甫?”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他一袭黑衣,像一个深沉而可怖的黑夜,降临在众星官面前。然而柱史星官却看见他眼里闪着光,那是黎明的光。
“不才文坚。”少年星官开口。“字易情。”
(六十二)人不信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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