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嘿嘿地笑,用布巾将那娃娃身上的泥搓去,“莫说是换钱,我若是想拿钱去换他,还换不来呢!”
待洗沐罢了,胡周从山房中拿来一件小单衣,晾干了发,裹上葛巾,衣冠皆似经量体,那孩子便俨然一副小道士模样。
天穿道长问胡周:“哪儿来的这么贴身的衣服?”
“我自己裁的,早就备好了。”胡周羞赧地一笑,“手上闲不住,你那孩儿学岁前的衣冠我皆裁好了,放在衣橱底。”
他拍了拍手,示意那稚童走过来,又用手点着天穿道长,慈眉善目地道,“小泥巴,来这边,爷爷告诉你,这便是你娘……”
“胡周。”天穿道长忽而淡淡地开口,“不要与他说此事。”
胡周愣住了。
“我不配做他的娘亲,生神灭情道虽有动摇,可却仍在。我不可如常人般予他情,予他爱。”天穿道长低声说,又对那孩子厉声道,“跪下!”
小孩儿吓到了,却仍读懂了她的冷厉神色,颤巍巍地蹲下,小心翼翼地趴到低声。过了许久,他才抬起脑袋,如惴惴不安的幼猫。
“你想留在这里么?”天穿道长问他。
“想。”那孩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胡周一愣,天穿道长旋即平淡地问,“为甚么想?”
孩童怯生生地道,“因为你说了,要带我回家。我从来没有家,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便会被赶到下一处去。我想有个能待上半日的地方……”
槐花从弓腰的古树枝梢一路开上去,白皑皑犹如堆雪。浓绿的槐荫里,子鹃在咕咕地啼鸣,蛙声渐起了头,呱噪却有盎然生机,是留驻昆仑时见不到的如画美景。
“我是你的师父,天穿道长。”白衣女子说,“我带你回山,是想将你收归无为观门下。我看你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将来是成神迹的好材料,在此修行道法,将来定有大成。”
那孩子似懂非懂,仰着懵然的脸,五月的雨像是下进了眼里,乌黑的眼中泛着润亮的水光。
“你是我第一位收下的弟子,我予你个名字——‘易情’。你往后欲在观中居留多久,便留多久。”
白衣女子难得地微笑,像春风化开了冰湖。
“因为从今日起,你便是无为观的大师兄了。”
(十五)孤舟尚泳海
那孩子在无为观住了下来。
虽说如此,他却不爱天穿道长与微言道人唤他作“易情”,于他而言,这名儿不如丢在身上的沙石一般来得亲切。若天穿道长这样叫他,十声里他便有九声不应,于是无奈之下,两人依旧拿“小泥巴”当他的诨名。
天穿道长拿木枝与小泥巴比划,胡周搬来一摞道典,与他同读《玄风庆会录》、《大玉洞经》,教他认字念书。小泥巴身子骨渐撑开来,长大了,地龙似的七拐八扭的丑字慢慢横平竖直起来,也能颇像样地比划几招。小泥巴沾了他娘模样的光,出落得如瓷娃娃般规整清秀,眉如新柳,眼似墨玉,一张嘴月牙似的弯着,总在笑。
可那笑脸下却总藏着副诡黠心思,像滑溜溜的鱼鳅般教人捉摸不透。荒年已过,胡周于丹道上略有起色,常将金精大丹拿去镇上卖,手中略有余钱,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常买些酥饼、五香地果来吃,身子日渐发福。小泥巴馋嘴,每每见了胡周,便似流涎的小狗,眼巴巴地等着分食,可胡周却不肯分太多予他,只嘿嘿笑道:“你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些玩意儿,长不大。”
小泥巴流着口水,失望地点头。可一转眼,他便去寻天穿道长,告状道:“师父,微言道人偷观里的钱去吃零嘴儿!”
天穿道长打开功德箱一瞧,香火钱果真少了,如今只余薄薄的一层,像被胥吏搜刮过的地皮。
于是她叫来胡周,冷声道:“微言道人,你手头松裕了些,便忘乎所以了,是不是?你知观中清规么?”
“哪儿来的清规?”胡周莫名其妙,“咱们连正统道门都不是,弟子也仅一个,何来的门规……”
“就在方才,我心里方拟好的。”天穿道长说,“你偷藏吃食,致使坛场不洁,违了门规第五条。你贪污公产,铺张奢侈,又与门规第十二条相左。你光顾着填肚,却亏空了咱们无为观。我也不罚你,你自个儿面壁自省去罢。”
胡周被天穿道长一阵训斥,心里悻悻不乐,此事他藏得隐秘,买来的吃食皆藏在拿来做衍庆殿的破茅屋的古松根里,若非小泥巴泄密,他又怎会被斥责?
他还未来得及去寻小泥巴来臭骂,这小子却先寻上了他。这厮一身洁整经衣,人模狗样,神神秘秘地对他道,“微言道人,我没在师父面前说你的事儿,是她偶去衍庆殿,发觉你在古松根里藏了食点,她便自作主张觉得是你不好。可有句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咱们荒年饿得紧,买些物什填填口,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真要说来,师父还有一事做得不妥呢。”
“是甚么事?”胡周没好气地道,他本往这小子屁股上盖几个掌印,可一见那柳眉星眸、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火便似泼了水,焰苗蔫下去了。
“功德箱里的香火钱短了,其实不是道人您的过。是师父她前些日子下山,遭了脱剥骗,那骗棍与她说,自己曾是富贾,不幸被马贼劫去盘费,若是予他些归乡钱,他定以十数偿之。”小泥巴弯下眉毛,眼里似有清露滚动,哀愁地道,“师父贪财,便将观里大半香火钱予了他,不想那人当即溜得没个影踪……”
听了这番话,胡周义愤填膺。那冷冰冰的婆娘,自己大手大脚,挨人诓钱,却还怪自己买点儿稀微零嘴!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去寻天穿道长,同她理论:“你责我小食买得多,可你自己方才是挥金如土!至少我的子儿已花在自己身上,能变作一身肥膘,可你呢?花出去的钱连打水漂都不如!门规第二条,不得骗财,也不可被人骗财,你瞧,你也违背了!”
他一番慷慨陈词,天穿道长面上那漠然的冰冷顷刻间化作忿怒的冰冷。她攥紧纸伞,对他道:“门规是我拟的,你不可横插一足。”
胡周叫道:“我是无为观的微言道人,同你平起平坐,你拟了门规五至十二条,我还不能拟上前四条?”
“且不论门规的事了。我那是乐善好施,助人于水火,骗棍便不是人了么?何况不过被诓一两银子,有甚可惜?”
“一两银子便不是钱了么?”胡周高声道,突而觉得不对,摩挲着下巴的白须道,“不对,不对,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的了?”天穿道长气鼓鼓地看他。
“咱们短的香火钱不止这个数儿……”胡周喃喃道,忽而目放精光,大恼道,“还有人拿了更多钱!”
松杉郁郁,清泉流石。
一个影子鬼祟地出现在山房后,正是小泥巴。他四顾无人,遂躬身掘土,不一时便挖出几只油纸包来。那纸包还热腾,小泥巴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几只剔透的汤面饺露出来,娇嫩而鲜香。他得意地微笑,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都是易被骗的冤种,浑然不觉功德箱里的香钱是他拿去的。
背后忽而传来窸窣脚步声,小泥巴大惊失色,顾不得烫,赶忙将饺子塞进嘴巴里。
天穿道长和胡周杀气腾腾而来,胡周一把揪起他的后襟,笑骂道:
“好哇,老夫便说那香油钱怎的不翼而飞,原来是你这扫尾子窃去了。好小子,你去买小食花的钱比我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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