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爱徒剑法,有甚操之过急的?”
小泥巴语塞,“我们……才与您见过一面。”
“是么?”天穿道长望着他,目光忽柔和似烟,一刹间让小泥巴凝噎。“可我已见过你十余年了,易情。”
不过一眼,她便认出了小泥巴。那是她的弟子,她的孩儿,只是以一条红绫覆眼,又怎能让她认不出他?刹那间,小泥巴心中一恸,容颜大动,腾地站起奔向那白衣女子,扑进那冰雪似的怀抱。
甚么天廷律令,甚么天凡之别,此刻他皆抛在脑后。
“师父!”红绫散下,他似蝴蝶栖上旧枝,如倦鸟飞返故林,与天穿道长紧紧相拥,泪雨涟涟而下,他情难自抑,磕磕巴巴地道。“我很想您,想得牵肠掣肚,日夜难寐……”
天穿道长抚着他的肩,轻拍着,似抱着襁褓里的孩儿。两人深情紧拥了一会儿,小泥巴余光忽而望见文坚吊形吊影地站在一旁,望着履尖,神色寂寞孤苦,眼里盈满歉疚。
天穿道长似也看到了他,小泥巴不知她是否认出了文坚,却听得她淡然道:
“过来罢。”
白衣女子伸出臂膀,文坚愕然张目。
“道长,”他犹豫再三,摘下罗刹纸面,露出面庞,“我是您的仇人,来这儿只会玷你门庭。”
天穿道长似早料到是他,只是平静地道,“不,你如今是我的弟子。过来罢。”
文坚颤步向前。他曾以暗箭伤她,可她却向自己敞开胸膛。天穿道长伸臂,将他俩拥入怀中,清淡的槐花香缠连鼻间,肌肤虽冰凉,二人心中却暖热。恍然间,文坚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她也会这般美丽,如轻云柔烟,也会这般温柔,似和风煦日么?
日月如流,旦夕轮转,自天穿道长出关之后,小泥巴日日与她习剑。
天穿道长捧出一只木兰箱,从其中取来一柄银鎏金剑,道是天廷灵鬼官常使的降妖剑。剑上咒字铭纹游动流淌,可杀一切鬼怪。
“易情,先前你在观里习的剑术,不过小打小闹。如今你既已为星官,师父颇为你骄傲,且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只能于此时将剑中精髓教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心中忽而不安,“为何您说……‘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
白衣女子唇角微弯,如皎皎月牙。
“易情,人总会死的。”她说,“何况你是仙,我为凡人。”
哀伤忽如潮水,淹满心头,春风似怅惘的低喃,在耳边盘桓。小泥巴哑口无言,他听着天穿道长讲剑之精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头刺出一滴血。
“你知‘定风波’剑法要义为何么?既要平定风澜,便要因时易势。所谓剑之精髓,全在于‘易’一字。”
穹净天和,风拂蕉芥,天穿道长让小泥巴站在山门后的白石圆台上,她撑开纸伞,小泥巴拔出银鎏金剑。两人站于阴阳鱼眼中,持剑对立。
天穿道长说,“‘易’便是变化,你看一下脚下的八卦阵,每一卦应一剑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对应剑之击、刺、格、洗。每一卦分六爻,统八卦共六十四势、三百八十四手,若你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便可持三尺青锋斩千万妖兵。”
“弟子谨记。”小泥巴答道。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文坚,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是学剑的材料,第一回提剑便摔了个大马趴。天穿道长也不强求他学,毕竟朽木不可雕。此时文坚坐在台下,埋头习着字,身影伶仃而无助。
于是小泥巴问,“师父,文坚不必来学此剑法么?”
白衣女子道,“适才适用。”
翀举、足蹴、肩翕,挽手、反掌、带肘。两个身影在长草枯箨中起舞,带起一阵阵清风,扫荡荒庭。月色仿若雾縠,笼住他们的影子。晨露沾湿衣摆,剑刃相交声犹如寒磬,荡满空林。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柳色参差,杏花垂落,小泥巴天赋异禀,进展神速,那“定风波”剑法已学了七八成。水鬼自山溪中爬出,他一剑荡平它们的头颅。他拔剑出鞘之时,可于一刹将五片梅花削断,并让它们落于地上,叠得齐齐整整。
休憩时,两人坐在井沿,漫漫地谈着天。小泥巴说着天上见闻,天穿道长则讲起过往她上天磴的经历。罢了,天穿道长问小泥巴:
“你入人世来是做甚么?”
小泥巴装傻充楞,反问道,“师父,你知我成神仙了?”
“全天下人皆知无为观出了个好徒儿,我这做师父的哪儿能不知晓?”白衣女子叹息,“只是观里敝败,容不下太多人。人一多了,麻烦便也随着多了。”
“师父,实不相瞒,我入凡世是为了除游光鬼。”小泥巴挠着脸颊,赧然一笑,“此鬼以血污为兆,食人精气,天廷拿其没法子,便让我们这等下级星官去索其命。只是我不曾见过此鬼,若是对上了,也不知该如何降伏。”
天穿道长淡然一笑,“这倒简单,我以前也曾见过游光鬼,毁其魂心即可。”
“它的魂心又在何处?”
“你不必寻,它好对付得很,会自己露给你看。”
从师父那里得了教导,小泥巴如吃了定心丸。他潜心习剑,肌骨在日居月诸的锤炼中愈发紧实有力。如今的他,剑可捩风转雪。
一日,小泥巴练剑毕了,抹了汗,在井边汲了一桶水,洗着汗巾子。
文坚抱着字册走过来,在他对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阴暗。
“甚么时候去除游光鬼?”他问。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随口答道,“我这不是在随着师父练剑么?磨刀不误砍柴工。剑法越纯熟,杀鬼越利索。”
“是你师父等不及了。”文坚冷冷道,“你没看出来么?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纸,内气在身中行不过一候,脾藏盈满百味五辛,已然油尽灯枯。而你自欺欺人,将天廷职责全抛却脑后,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岁。”
这话如一枚长针,刺痛小泥巴柔软的内里。他颤着身子,缓缓站起。
“你在说甚么话?师父她还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剑法!”
“莫蒙骗自己了。其实你心知肚明的,你师父活不长了。”
文坚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处究竟有何意义?与凡人共处愈久,天廷的责罚便愈重。何况,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时,游光鬼尚在为祸世间。”
小泥巴自然知晓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话,愈能揭开人心上血淋淋的疮疤。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文坚前襟,吼道:
“你扯谎!师父她身子尚还康健,外头也无游光鬼的消息,更何况,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们,他宽宥咱们在人间多居留一会儿!”
然而文坚的目光却很悲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鱼胶纸,这是神仙们的信纸,将其置于香柱下,香灰便会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纸上以香灰排布着几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后落着福神钤印。
文坚道:“福神大人来过几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来,没告诉你。先前我想着,让你多和师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于梦中,是时候醒来了。”
小泥巴颤抖不已。
他何尝不知师父身中只余秽滓,性命危浅。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你扯谎……”他有气无力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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