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文坚一口回绝,又支吾道,“我不过是跌倒了,而且是脸先着的地。”
“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下次再有人寻你麻烦,你胡乱笑一笑,说些诨话,糊弄过去便罢了。”
“都要来打我了,我竟还能对他们笑出来?”文坚厉声道,“真是下贱,连乞儿都不如!”
小泥巴却突而跳起来,按住他的脑袋,往地上掼。他身手矫捷,气力又大,一下便让文坚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文坚被他按在泥塘子里,白皙的脸上染遍污渍,怒道:“你做甚么!”
“不做甚么,只是想让你明白讨生活的滋味。”小泥巴道,“我学岁以前,每天都要挨三四顿打,吃的是死耗子,饮的是泥水,我要谄媚人才能活下来。现在我想让你学会如何讨好人:哪怕是有人往你嘴里塞死耗子,让你吃泥水,你也能笑出来,这便是讨好人了。”
文坚在泥塘子中咬牙切齿,但半晌,脸上慢慢现出了僵硬的笑。
“这便对了。”小泥巴放开手,将他拉起,“你已学会了,明儿再去讨一回生活罢。”
翌日黄昏,文坚摆着一张苦瓜脸,蓬头散发而归,叫卖的符箓又被抢走了,只是这回他脸上少了些伤痕。
第三日,他踩着梧桐树影归来,身上虽又被洗劫一空,但衣衫略齐整了些,脸上亦带着那僵硬的笑意。
第四日、第五日……直到第十八日。文坚带着笑脸回来,将手里紧攥的一枚铜板给小泥巴看,骄傲地道,“今儿我的符箓只被抢了四十九张,剩下的一张卖得了一文钱!”
小泥巴紧绷的脸终于舒开了,他问文坚道,“若有人再打你,你便如何?”
“我便笑,龇牙咧嘴地笑,面目狰狞地笑,笑到他不敢打我,反自己逃跑为止!”
“不错。”小泥巴笑逐颜开,拍拍文坚的肩,“你现在会讨生活了。”
回天坛山的那个清晨,细雨萧萧,露声清妍,天地似一幅淡墨山水画,而背着行箧的他们如两点墨渍,在其中横流。
走回观里,迷阵子却对他们道,“你俩在山门外的草棚里先生了火,将衣物烤干了,方才能进观。”
文坚不服气,冷哼道,“这就是你们无为观的待客之道?是哪儿来的规矩?”
“是无为观的规矩。”迷阵子淡淡地解释,“公子,先前你也听微言道人说了,无为观里最怕带进水气,尤是在雨天。”
“为何?”
“因为观中殿堂皆是木构,且年岁悠久,已然古朽。若沾了水,更易有虫蠹。”
这话虽有道理,但听来却奇怪。文坚不服气地想,屋子便是用来给人遮雨的,哪儿有人来怜惜屋子的道理?然而小泥巴却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听迷阵子的话。
三人走到山门外,那处有一毛竹草棚,干打垒的泥墙,却坑坑洼洼,四面透风。迷阵子替他们拾了青枫枝,打燃火石,生起了火。三人围着火堆,身上渐渐热起来,像怀抱了一只小太阳。雨声喧哗,屋外仿若闹市,等雨停的间隙,迷阵子与他们谈天话地,讲起无为观的事,他长吁一口气:
“以前,观里曾有个女徒弟的,姓左,使得一手好刀,关公似的。武艺超群,天资聪颖,能射石饮羽。她在的日子里,无为观扬眉吐气。”
“现在呢?”
“她不在了,无为观只可吞声忍气。”
“她为何不在了?”
迷阵子淡淡道:“死了。”
一切忽而静了下来,只有火里的枫枝在毕毕拨拨地响,火花燃而复熄,像在不停死去。窗牗里装着一片惨白的天,如盖在死人脸上的纩布。
“为甚么……死了?”小泥巴愕然发问。
“没有甚么缘由。”迷阵子神色平淡若水,“死便是死。”
这话似一枚楔子,悄然打入小泥巴心口。他记得文府破落后,原来的府邸拆而复建,迁入了左氏。那姓左的弟子与左氏有甚渊源么?迷阵子为何又对其讳莫如深?
观里处处透着古怪,雨天不可入门的规矩,朽坏的殿阁,闭关的师父……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小泥巴时而胆寒,他怕平静的日子后藏着一场梦靥。可无为观是他的家,即便要深陷噩梦,他也不愿从中醒来。
迷阵子从铜镀箱里取出一柄破损的纸伞,交予小泥巴,说这是师父爱用的那把伞,若他有闲,可将上面的损毁补一补。小泥巴撑开伞,云鹤纹的雕柄,依然洁白如雪的纸面,只是其上不知补过几回。他裁皮棉纸,上伞骨,抚着那光滑的纸面时,他忽觉一阵令人落泪的谙熟感。他透过这柄伞看到了他的师父、他的娘亲,他修缮着伞面,刷起桐油,仿佛在修补着自己的过去。
过了几日,一个消息忽如一阵春风拂到了他的耳旁。
“易情,易情!”
迷阵子从月老殿后跑来,像撒蹄马儿,足音里满溢欣喜。他跑到小泥巴的茅屋前,咚咚敲门,高声叫道:
“——师父她出关了!”
(四十七)弱羽可凭天
天穿道长出关了。
春暖风和,杨柳拂岸,溪如白纻,三位弟子在天坛山东崖上排作一列,对着崖洞大叩大拜,齐声喝道:“恭迎道长出关!”
由于天廷律令,星官不可和凡人相认。文坚戴了罗刹纸面,小泥巴在眼上覆了红绫,却未捆紧,留了一隙窥探外头光景。
漆门缓缓敞开,雪白身影如一阵山雾而至。小泥巴悄声抬头,却见一着天仙洞衣、戴元始宝冠的绝代佳人翩然行出。一瞬间,他心里鼓噪,心窝子中如藏了一窝鹧鸪,咚咚叫个不已。
迷阵子在白衣女子面前磕头,“师父闭关数年,幽居许久,想必已大有所成,弟子不胜欣喜。您出关后,这空谷也算有了主。此外,小生专擅,在您未出关之时竟做了主将两位外人收作门徒,请师父责罚。”
女子的声音飘下来,却有几丝苍凉和沉重,仿佛久历岁月星霜。
“我为何要罚你,你何过之有?迷阵子,无为观如今由你掌家,无人敢说你不是。”
迷阵子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两位门徒对您行三叩首之礼。”
小泥巴和文坚依言照做,伏跪后从袖袋里奉上前一夜里备好的压胜钱,膝行着跪献给天穿道长。可小泥巴一抬头,却愣住了,他望见了一张疲惫面庞。他的师父,昔日的芳华女子似不再矍铄,眉眼间忧思靡盬。许久未见,他却见天穿道长脸上生出了细纹,似是书页上的褶痕,一旦留下,便不会再消。
“两位徒儿姓甚名甚?”天穿道长问。
小泥巴的心怦怦直跳,顿首拜道:“弟子祝阴。”
文坚道:“在下金乌。”他恭谨地跪着,可在自己曾害过性命的人之前,涔涔冷汗却已爬过面颊。
迷阵子又将小泥巴补好的纸伞呈上,“师父,这是您的纸伞,先前我托新弟子祝阴补好了。请您笑纳。”
“很好,祝阴,金乌,你们随我来。”天穿道长点头,接过伞撑开,“我授你们以‘定风波’剑法。”
“定风波”是天穿道长的剑名,她凭此剑纵横天下,无数人对此心驰神往。可一入门便授独门剑法?小泥巴瞠目道:
“道……道长,我二位方拜入门下,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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