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倒答得很快:“那便寻个护卫,保我性命罢!”
少女狐疑地看过来时,他说:“我已寻到了个好人选。那人会施两样道法,神通广大,又曾是天廷武官,体壮如牛。咱们将他带回左家去,他定能防下你叔父的种种偷袭,你说好么?”
“好自是好。”左不正蹙着眉,问道,“可你说的那人,又在何处?”
易情捂着额坐起来,拍着祝阴的肩,丝毫不顾对方的脸黑成了一片,“向你隆重推介我的便宜师弟!”
“师弟?你俩不是不相识么?”
“先前不认识,可方才我俩略略一叙,他便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欲入我师门,甘做我小师弟。”易情笑嘻嘻地道,“他说,他能做个伏侍我的厮儿,还能做个替我梳妆的丫头婢子。”
“你看成不?咱们就要他了!”
(十四)桃李偶同心
天坛山上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百里之外的黎阳县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儿正背着一身蒲芦,在街头闲晃。
微言道人头拢冲和巾,着一身披纱大褂。他慢腾腾地踅到了药市中,只见一个头裹牡丹粉巾子的柱州人牵着几只橐驼在摊棚边歇脚。山客们驮着背篓,将一张张油纸铺开,把采来的、还带着清露的草药放在其上。人人皆脸色凝重,面黄肌瘦。
街市里弥漫着一片死寂,一张张干瘦的面皮麻木而悲凉。一个戴蓑笠的老农低声叹息:“收成不好,草木枯败,凶年到啦。”
他拿枯槁的手翻着油纸上的几株可怜巴巴的苦菜,缓慢地道。其余人似也有同感,或轻或重地叹息,哀声连成一片儿,像浪涛般起伏。饿殍伏在斑驳的墙根边,乌蝇在其上嗡嗡地盘旋。
微言道人也寻了片空地坐下,展开油纸,将自己腰间的葫芦一个个解下。他背着无为观人下了山,一个人解下船缆,渡过卫河,就是要将近些时日炼成的丹丸拿下集市里卖钱。无为观里的人也是人,人需要吃饭,饭得靠银子换来。
胖老头儿坐稳了,将两只大掌搭在膝上,对那老农摇头道:“老弟,你说这话可不对,凶年可没来。”
“凶年怎地没来?”老农摇着头叹息,“我家高祖曾说过,灾荒一甲子一转,总归要来。凶年来时,天上的鸟雀皆会折翼,地上的走兽遭遇瘟病。到头来无一人能活,皆是定数。”
周围的山农窃窃私语,有人说:“倒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咱们天相祖辈叫它‘荒年’,米豆皆被争着食完。他说,是地上的人太多,地里的粮却有限,于是神明大人想出了这法子,要考验咱们。积德多的人能活,上辈子造孽的人便该死。”
另一人道:“不对,不对,俺们烈祖传下来一句话,说是‘福祸相依,吉凶分庭’,说的是这天下的吉与凶皆有一个定数儿,若是有人将福气拿走了,那剩下的人便该遭殃。”
有山农嗤笑道:“哈,会有谁将福气拿走?即便拿了,又会拿到何处?”
方才那说话的山农道:“俺们烈祖说,会被拿到天上。只有神仙才配享福,俺们凡人生来便是活该要吃苦的。”
他仰起头,黑黢黢的脸向着澄净的天宇,向往地道,“烈祖还说,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攀到天上。这样一来,便再也不用受苦了。”
微言道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这些话,摸了摸饿得震天响的肚皮。他想起天坛山里自己的那亩围着篱笆的菜田,近年来时而大旱,时而暴雨,今年地里泡烂了菜根。他去寻野菜,草叶却又时而被山洪冲走。他们是道门,香火钱进得虽多,却又在下一回给受灾黎氓画消灾符时用了去。他们平日里少敛财,也难糊口。于是近些日子里,秋兰随着微言道人搓泥丸子,再由这老头儿拿到市上卖。
胖老头望了一眼药蒲芦,忽而鼓起两腮,开始扯着嗓子叫卖:“金精大丹,一分十丸!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一旁的路人却笑:“凶年到了,咱们填肚子还来不及呢,谁屑吃你那养性丸子?”
又有人走到微言道人跟前,问道:“有吃了能填肚饥的药丸子么?”
微言道人方想开口,可腹中当即应景地响起一阵辘辘的饥声。旁人轰然大笑,有行人道:“看来吃再多的药丸子也练不成辟谷之术!”
胖老头讪笑,刚想再扯着嗓儿吆喝几句,却忽见巷口转出一个着破烂短衣的男孩儿来,神色里带着异样的悲痛。
“老蟊贼!”小少年叫道,从脚边捡起石子,狠狠地往微言道人扔来,“你又在这儿诓人!”
老头儿连滚带爬地起身,拿宽袖拢住头顶,石头砸在臂上,不一会儿便现出一片青紫。微言道人慌乱地叫道:“甚么蟊贼?小娃娃,你莫要血口喷人呐!老夫在这儿做正经生意,你却来搅甚么浑水?”
男孩咬着唇,唇上现出一道血痕,目眦尽裂,眼里血丝鲜红:“你就是被碾成灰,我也认得你这无耻头脸!你前些年卖了几丸丹丸给我娘亲,说是能治疠气,又能解肚饥。谁知那药丸里被你包了石块,我娘吃了,石子儿坠破了肚肠,便硬生生被疼死了!”
买药的山农听了这话,皆脸色一变,拿异样的目光望着微言道人。
几个着麻衫的小孩儿忽地从墙后蹦出来,对微言道人异口同声地道:“骗子,骗子!”
“老夫,唉,这……”微言道人满头大汗。小孩儿们奔到他摊前,伸手抓住油纸上放着的药丸子,手指用力,在掌心里碾碎了,叫道,“这里头包着泥巴!”
微言道人汗出如浆,叫道:“甚么泥巴,这是药粉!”
有人这时却叫道:“喂,老头子,你是不是姓胡?”
胖老头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却见一旁站着个着交领短衣的药农汉子,头发花白。那汉子疑窦地打量了他半晌,忽而叫道:“是你!你往时是不是有个大名叫‘胡诌先生’?先几年是不是还在这朝歌里霸道横行,专干些欺人眼目的下作勾当?”
那药农汉子这样一说,有些上了年纪的山农亦登时醒转,拍着脑袋叫道,“是了,是了,我也记得这回事!这熊老儿是个胡吹骗人的秃孙,仗着文家的名头胡耍,是势家养的一条狗!后来丑事败露,不知上哪儿去了,没想到如今竟在这儿见了他,真是晦气……”
不远处有几个着芦花袄子的妇人对微言道人指指点点,掩着口,一副嫌恶神色。
“瞧他穿着道袍,莫非如今是上了哪座山头,当个骗人方士?”
微言道人缩着头颈,如芒刺在背。他嗫嚅道:“不,老夫…如今已不是……”
可路人已不听他的话,皱着鼻子绕行,原本有些兴致、蹲在他摊前看药的行客也摇着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喂,等等,老夫这丹丸里真是药!”微言道人手忙脚乱地将丹丸一粒粒捏开,展给旁人看,可此时已无人再信他了。有个挑着担儿的山农行过,一脚掀翻了他铺在地上的油纸。
微言道人惊得蹦了起来,那山农却挤眼歪口地道,“对不住呐,脚滑。”
老头儿这才发觉,药市里人人皆对他投来嫌恶神色,他约莫是被当成了个骗子。碎石如雨一般落在头上,几个小孩儿围着他不住吐唾。在这儿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微言道人赶忙拾掇起药摊,手脚并用,狼狈地逃开了。
他逃进阴沉沉的窄巷里,气喘吁吁,贴着生满碧苔的墙往药市里一望,却见方才那朝他哭叫的小少年敛了哭丧神色,和其余几个小孩儿搬来几只小筐,框中盛满麦门冬、绵黄芪一类的药材,笑嘻嘻地占了他原来的位儿。原来他们也是一伙药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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