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杀意何纷纷
秋兰仰面望着他俩,噙着泪花的两眼被晨曦一映,瞳子里似点起了小小的牛角灯,金亮得甚而有些眩目。易情听她这样一说,脑瓜子嗡嗡地响。半晌,他才道:
“姑娘,你瞧咱们俩乌发浓密,看着是会剃度出家的人么?”
女孩儿也怔了一怔,说,“哎呀,是么?我还以为你们那儿吃斋敲木鱼呢。”过了片刻,她笑靥如花,“不剃便更好啦,这样我还能编辫子呢!”
祝阴又低唤了一声,“师兄。”
易情明白他话里意思,一个隐于尘世的门派,怎地能随意收人入门中?若是每回他们下山都要再收一二人进门里,怕是不多时天坛山上便会人满为患,满山尽是攒动人头。
于是易情摆出为难神色,道,“咱们观中是不收人的,你若随我们回去,在那儿也没有落脚之处。你瞧这红衣狗獠,他是咱们师父的关门弟子,往后便再不收徒了。”
祝阴当即拧了一把他的腿,易情疼得龇牙咧嘴,咬着牙,又呻吟着道:“何况,咱们那儿不缺人,只缺牛马,你来了便要做牛做马的!”
秋兰眼巴巴地瞧着他俩,“我不做徒弟,我到你们那儿做猫做狗、做牛做马都成。要是留落在外边,我会被人捉了去做娼马子。我会做饭,会洗衣,能帮着犁地、择菜,你们便留着我罢!”
她看起来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脸庞尖俏,像白净的丈葵籽儿。一身鹅黄衫子已在昨日洗净了血污,被手掌抚得平整,贴在身上。日头在面庞上未留下微黑的晒痕,她就像累坠枝头的白果,微熟却饱含清韵。
易情犹豫了,心里的懒虫在作祟。七字罡字符与疗伤金津起了效,他虽身负重伤,却不怎地痛了。于是他伏在祝阴耳旁道,“师弟,要不,咱们收了她?我瞧师父做的饭食犹如焦炭,全不能入口。我十年前离观时,师父连衣上的绸带都不会系。这妮子看起来手脚利索,不如……”
“师兄是想留着个伏侍师父的人么?”祝阴笑眯眯道,“可惜,不可以。师父有祝某、迷阵子与师兄便能伏侍周全。师兄莫非是起了懒怠心思,不想干活儿,这才想推给那姑娘?”
说着,他又拍了拍易情的背,笑道,“不成,咱们学道人便是要以至拙胜至巧,勤勉才是正道。师兄,回观后可有许多活计等着您操理呢。”
这一拍险些把易情道五脏六腑都拍出来。纵使贴了符箓,易情仍痛得面色煞白。他听出了祝阴话里的险恶之意,叫道:“我还是伤员!”
祝阴说:“无碍,祝某会将师兄照理妥当,让您能尽早下地忙活。”
说着,祝阴也不顾背上那人手舞足蹈地叫唤,转过面来对秋兰微笑道:
“姑娘,不是敝观不愿收您,而是观中地处着实有限,恐怕再不能有一处供您落脚。您还是暂往海岱去罢。”
秋兰愣了愣,从他面上望出了客气的疏离。这红衣道士衣如燃火,可神色却极冷淡,眉宇间仿佛含着常年不化的寒霜。她迟疑地问:“你…你们不带我走了么?”
“正是。”祝阴含笑点头。
她又泪汪汪地道:“你们真忍心撇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家在这儿?我不入你们山门也成的,我就在外头山沟里搭间棚子,吃山水、池荇,不会动你们一粒米……”
祝阴只浅浅一笑,颊边泛起梨涡,“忍心。不行。”
见这小子跟铁块似的,全然不吃软磨硬泡的一套。秋兰银牙紧咬,忽而用力跺足,脱口骂道:
“老娘肏你亲爹!”
这一声喝出来,祝阴和易情皆瞠目结舌,半晌无言。一个上一刻眼里还噙着烟水似的泪光的豆蔻少女,怎地下一刻便突地转了个模样,凶性大发?秋兰挽起衫袖,叉着腰,柳眉倒竖,朝他俩指指点点:
“老娘好声好气求了你们一炷香的功夫,说了要倒贴入你们观门。你俩倒好,傲头傲脑,得寸进尺,还当老娘是你俩的洗脚侍婢,随意使唤?天坛山你奶奶是去定啦!就算你俩不带,你祖宗也能摸上山去!”
祝阴愣了半晌,才道:“姑娘……”
秋兰虎气冲冲地前踏一步,用力戳着他的胸膛,“老娘一定要去天坛山!大梁这破落地儿老娘算是待够啦,就算你俩没来寻见老娘,也总归是要去的!你俩快走哇,姑奶奶便在后头跟着,别想甩脱!”
“姑娘,你是要去天坛山做甚……”易情呆了许久,总算开得了口。
“你管你奶奶去那儿做甚!”秋兰将眼移过来,尖利的目光像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你俩个瘟星,把虫群、大鬼引了过来,把你奶奶的亲旧吃了个干净。老娘再不上天坛山上进香,勾个俏郎君来,下半辈子便只能做孤家寡人啦!”
易情与祝阴心里惊乍,只觉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一个女娃子,怎地便变成个骂街虔婆?易情磕绊地重复道:“进…进香?”
秋兰用力点头,“是啊,就是去你们无为观那儿进香!听闻你们观里树着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拜了能结好姻缘,多子多福!”
她又忽地一笑,那凶煞的模样倏地不见了,换脸似的娇笑一声,道:
“我想去你们那儿寻个好夫君呀,两位道士哥哥,你们便依了秋兰罢!”
女孩儿笑意盈盈,将胳膊在身后忸怩地别着,天光落照下来,明明未施粉黛,却更衬得她姣媚妍丽。转眼之间,她又从那泼辣的模样化作娴静淑女。
易情恍然想起,天坛山无为观里确是立了月老像,往时常有人来拜谒,香客们常面带喜气,说在那儿拜神灵验。上回他闯进殿门时,正恰碰见一群艳丽女子围着祝阴打转,莺声燕语不绝。恐怕除去月老像外,祝阴也是引得女客们前来的原因。
秋兰又吟吟笑道,秋波在易情面上流连:“道士哥哥,你救了我一命,小女子不胜感激,只得以身相许……”
原来她是打定了结缡的主意,这才乞皮赖脸地想随着他们回天坛山去。易情见她拿情意绵绵的眼睃着自己,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秋兰一定没看上他,她约莫是见祝阴生得清俊,想巴在他身边,眄伺着对他下手。
“若你不带我走,我便是用脚走的,也要到天坛山里去!”秋兰又道。
祝阴面赤了一阵,也不多话,背起易情拔步便走。他腿脚灵便,一转眼便飞也似地将秋兰甩在身后。直到黄衫的人影在背后只有胡麻似的小小一点,易情才伸手拍他的面。“师弟,师弟。”
“甚么事?”
易情回想起那女孩儿变脸的模样,心有余悸,“我方才不是在做梦罢?咱们只同她有一面之缘,她便对咱们芳心明许?莫非是咱俩先前没将鬼怪除尽,这女娃才是鬼王?”
祝阴的肩似是也抖了一抖,“那还真巧,看来祝某同师兄做了同一个梦。”
转眼间,他们已快步走过碎石堆塞的街巷,走过仰翻的凉棚、货车。易情伏在祝阴背上,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在打旋。
这叫秋兰的女孩儿为何要跟着他俩走?不过再细细一想,确也情有可原。大梁已被肆虐的鬼王摧成废墟,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抓住出现在面前的两个活人不放才能保身。
这样一想,他的心却也软了。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坐在死人堆里,孤仃仃地候着天明,听着在风里游荡的漫野怨魂的呼号,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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