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诧异,“我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袖袋,袋口被扎得严严实实,顺袋仍在,其中碎银仍被小心地收着。
天穿道长说,“这原本是我的银子,可如今被你骗走了,就是你的了。”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胡周摇头,“你要是见我帮你干了些粗活儿,欲予我些银子作报酬,那还是算了。我只是见你是可造之材,如今帮你也不求回报。只想叫你往后若是修道有成,将我当作你家鸡犬,一起携了升天罢了。”
“谁管你甚么时候骗的,”天穿道长冷淡地道,“总而言之,你就是在我手上骗了这些银子。拿去。”
说着,她将银子抛进胡周怀里。胡周没法子,只好收下。这少女性情古怪,似是不爱欠人情,偏要给他银子。
天穿道长又问,“还有,你总缠着我,说我有生财之道、可升天,可我着实不明白,生财之道在何处?若我真有钱滚钱的法子,还需住在这等茅房似的地?”
胡周张了张口,道:“姑娘,你莫妄自菲薄。我观过你面相,知你是个定能成事之人,往后定能铸成神迹的。只要能升天,富贵名利全然不在话下……”
那少女却搁了碗筷,淡淡地望着他,道:“我为何要去铸成神迹?”
胡周哑口无言,他不想竟有人会问出这等问题。世间修道之人皆如鬣狗,人人巴望着紫宫这块肥肉,铸神迹算得一条升天捷径,可这少女却对此鄙夷不屑。
“因……因为,若能铸成神迹,便能入天廷,享显达,有用不尽的钱……”胡周结结巴巴地道。
少女说:“既想要钱,去劫长戟高门之户不便成了?”
胡周磕巴了半晌,道:“铸得神迹,不仅下半辈子安富尊荣,还可得世上所有人青眼相待……”
少女又道:“想教旁人尊敬你,你在人间日行一善或日行一恶,不也可以么?何必要跑到天廷上去?”
“铸得神迹,上了天廷,上边便会有许多仪表堂堂的神仙儿郎,你能尽情挑来作面首……”
天穿道长摇头:“天上的神仙瞧着稚齿红颜的,实则皆是一大把年纪的老骨头,人间多少犀颅玉颊的小唱儿,为何不去宠幸?”
胡周无话可说。这段日子里,他亦在山下探听了些传闻,得知这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独来独往,却操使得五柄仙剑,乃修道人中的佼佼者。除她之外,人间再无一人更有望铸得神迹,可此时她却反问自己,为何要铸神迹?
胡周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一言不发地拾掇了碗筷,往庖屋里去了。
竹阴清翠,如翠云绿烟。胡周正蹲在竹影里,用蒸蛮头水洗碗上滑腻,一阵轻风拂来,带来一阵清冷冷的梅香。嗅见这香,胡周陡然想起娘亲的脂粉盒,泪珠决了堤似的,一串串打进米水里。
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然行至他身后,神色依然平淡得似一片无澜冰湖,道:“怎么,你真很想要我铸得神迹?”
胡周抹了把泪,顷刻间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小的随姑娘上山来,又厚着脸皮在此处借宿,便是欲瞧您成就神迹。”
“你这般粗心浮气地欲教我铸得神迹,便是想要我带你升天,助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让全天下皆向你拜倒辕门?”
胡周怔住了,这似是既是他的愿望,又不是他的愿望。
“所以呢?”天穿道长看出他眉宇间的踟蹰,“你究竟想要甚么?是为了甚么而要铸神迹?”
胡周的思绪忽而开始散漫开来,像一块抖展开来的薄衾,回忆像棉絮子一般簌簌落下,他在回忆里看到了一片焦渴的大地,褐土裂纹重重,宛如一张朽老面容。
而就在这片大地之上,他娘周宁宁曾抱着他艰难跋涉而过。无数饿殍横于身畔,他们从一片死亡中走出,又走向一片漠漠的苦难。
胡周忽而泪如泉涌,他仰起头时,一张笑脸已经揉皱成了哭脸。
他说:“我想要荒年不复存在。”
“我想修得道果,可材朽学浅,始终无法悟道。欲要铸成神迹,却又没那天资。所以我只能托希望于能铸神迹之人……”
他说着这些话,眼泪忽而曲折地爬过面颊,落了下来。他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苍白的清晨,他娘死时种下的那粒小小的悲伤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哀愁的枝桠撑满整个心房。
“我明白了。”少女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
胡周愣愣地看她。日光勾勒出她的形容,睫羽泛着白光,仿若清霜。天穿道长说,“我修的是无情道,如今已不知甚么事重要。但我瞧见你哭了,便知你的心愿约莫是紧要的。”
“只要上了天廷,你的心愿便可成,是么?”天穿道长说,“那我便如你所愿,去铸神迹罢。”
(七)孤舟尚泳海
如何铸得神迹?
神州百流道门皆十分关切此问。积善派认为一世积功累德,总能得天廷司列星官首肯。玄妙无上正真道又坚持,长炼“心斋”“守一”之道千百年,也可终至天人之境。各家有各理,铸神迹的法子层出不穷,可若轮到天穿道长发话,便只剩得一句话:
走到天廷上去!
“我要走至天廷上。”
天坛山风暖春和,花团锦簇,万枝丹彩。胡周正在斋室里用滚水洗青花松竹壶,却听得坐在对面天穿道长轻飘飘地道出一句话,立时双眼大睁。
“啊?”胡周望向天穿道长,嘴巴比眼睛睁得还大。
少女平静地望着他。“我说的是铸神迹的法子。一个凡人若可徒步行至天廷,岂不是神迹一桩?”
“天……天廷去地六亿万里,你真存志要行?”胡周舌头打结,“何况,凡人无翅,要如何上天?”
“你忘了有‘天磴’在么?”
胡周转了转脑筋,方才想起有这一物。他在天坛山峰顶虚皇观见得一条石阶斜入云端,原来那便是通天的天磴。
天穿道长趺坐着,闭目静思,说:“天下万峰皆有天磴,每一道天磴皆会如辐辏,汇向‘天柱’昆仑。通过天磴,便可走上天廷。”
“可、可既然天磴可通天廷,为何这石道冷冷清清,无人去攀?”
“因为有金甲天将把守。”天穿道长淡淡道。
胡周听了这话,仍觉不对。即便有金甲天将把守,他们也应守的是中天之门,距地六千里。若是天磴真如此好上,世家子弟应如闻蜜之蚁,密密麻麻地聚于中天方是。可现实却是无一人敢近那天磴。
“别忧心,去试试便是了。”少女说,“明日我便启程,去往昆仑。”
“为何不从天坛山顶上天磴?”
“天坛山峰的天磴和羊肠一般曲曲绕绕,绕一大圈子,还是需汇至昆仑的,不如径直去昆仑。我需你去车行帮我雇一架车。”天穿道长睁眼,却见胡周筛糠似的,抖成一片,遂问道,“怎地了?是怕没有银子么?”
胡周颤着牙关摇头,“我……我是怕没命!”
少女柳叶似的墨眸一眯,“又不带你去,你怕甚么?”
“不带……我去?”
“上天磴之途凶险,抵昆仑之道便有马贼埋伏,我携你一凡人去做甚?净给自己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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