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巴不知如何说好,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这般天资聪颖,不过是关在文府中的这段时日嫌闷,日日念书罢了。于是便对文公子道,“那名头你爱要便要,我不稀罕,不过你若要我接着替你写功课,我倒有个条件。”
“甚么条件?”
“我帮你作一篇文章,你也需随我写一篇。”
文公子蹙眉,“你替我做罢功课不便成了?我还有甚学写文章的必要?”
小泥巴道:“我能替你吃饭么?能替你睡觉么?你觉得这世上事事都能请人代劳?你才勉强识字,就算是为了写天书,你也得会作文章。”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番话,总算教文公子松口。文公子挠了挠头,道,“好罢。”
文公子既应承了这要求,小泥巴便督着他学文。每每来到书斋里,小泥巴瞧着他在纸上吃力地写字,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落到他的虎口处。那虎口落着一道丑陋的疤痕,像是拇指曾沿着那疮疤断裂,又被粗糙地缝起一般。听闻文公子后来用死人的指头和天书为自己接回了两根手指,可却不能似以往那般灵活动作了,毕竟他曾将两根手指换给了自己。
小泥巴一想到这事儿,思绪便会如一团乱麻。为何一开始文公子未将死人的手安给他,却用了自己的两指?这时他倒不知是不是该恨文公子了。
恨意与困惑交织心头,似将他往一个无底沼泽中拖去。
闲暇时,他也随着文公子一齐去关帝庙为饥民、叫花子用天书纸换吃食。这事文公子已坚持了四年,竟也未曾放弃。
乞棍们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一个个走到文公子面前,将拾来的枣枝、铁屑聚拢起来,在天书的神力之下化作一只只热气四溢的馒头。只是偶有一二人仍不餍足,跪下来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家的凄苦境况,求文公子施展神力帮援,有的是欲寻回遭战乱离散的亲朋,有的是欲救被困城中、已绝食水的妻女。到最后,众人竟齐声哀求道:“神君大人,您行行好,救咱们于苦难中罢!”
文公子默默地听罢他们的哀声与苦求,最终却是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不行。”
在他身后看着一切的小泥巴有些目瞪口哆,将文公子拉到一旁,悄声问道,“你那天书不是能实现万事么?他们的愿望皆是些紧要事儿,你既能给他们画馒头吃,为何不能替他们解决一二件他们关切之事?”
文公子却侧过脸,冷冰冰地望着他。“因为家父只吩咐我来此给他们施馒头,别的事,我一概不理。”
“可……”
“欲得世人认同的是文家,不是我。”文公子甩袖而走,淡然地留下一句话,“我被这人世掴打挝揉,凭甚么要善待世人?”
望着他的背影,小泥巴一时哑口无言。
他在文府书斋里翻阅过许多艰深古籍,然而他渐渐觉得,文公子的心比那典籍更为难懂。
这一日,初日高升,丛筱清深。小泥巴起早捧了秸秆,去后罩房边喂驴。可不知是因神思恍惚的缘故,他竟手一抖,将手里秸秆洒了,一时慌张,却又踢倒木桶,麸皮顺着石阶蹦落下堀室去,小泥巴骂了一声,从一旁拿起笤帚畚箕,走下石阶去扫地。
可没走几步路,他便突而听得一阵怪声。
洞穴幽暗绵长,如凶兽巨口,黑暗得望不见尽头。声音是从远方传来的,“哐哐”地响,似有人在剧烈撞着犴栏。
奇的是,四下里并无人看守。迷惑战胜了恐惧,小泥巴慢慢近前去,却见暗色里浮现出一扇狱房门,被几道铁链紧捆着,且贴满符箓,上书“斩杀凶咎,枭截不祥”。
那铁门突而被用力一撞,大地嗡鸣,尘沙簌簌而下,仿佛其后有万鼓阗阗。
“甚么人?”小泥巴惊惧出声。
一个声音却从那震动里幽幽地飘来:
“打开那扇门。”
“不……不。”小泥巴摇头,黑暗似降下的幕帘,将他的视界包裹,双膝在恐惧地打抖。“我为甚么要打开门?你是甚么东西?”
“我是与你一样,被囚困在此地的可怜虫。”那声音却道。小泥巴这才发觉说话之人嗓音虽平稳,听来却虚弱,沙沙哑哑。“你也痛恨着文家罢?放我出来,我带你逃出去。”
“我凭甚么相信你的话?瞧你门上贴的封纸,你定是只残虐不仁的妖魔。”
黑暗里传来轻笑,“对文家残虐不仁,对你可未必。”
小泥巴发抖着摇头,“比起妖怪,我更信凡人。”
可这话一出口,他却觉不对,且开始怀恋起与三足乌和玉兔共度的时光来了。那两只小妖怪虽好逸恶劳,贪吃成性,却是他的好伙伴。
“够了,够了!”门后那声音恼怒地叫,失了方才的沉稳之态。“你既不愿放我出来,我便自个儿出来!”
言罢,乳窟里忽开始山摇地动,但见壁苔扑扑剥落,巨石滚动。小泥巴跌倒在地,莫大的恐惧亦在心头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响动渐息。
小泥巴环顾四周,只见铁门依旧紧锁,仿佛刚才的狂乱颤动不曾发生过。
“你在瞧何处?”
一片死寂里,那声音忽而又响起了。小泥巴慌忙后跌,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你出来了?”他恐慌不安地问。
“是呀,我出来了!”声音嚣狂地大笑,“现在,小腚|眼子,予我些吃食!”
“你要吃甚么?”
“有甚么可吃?”那声音反惊疑不定起来。小泥巴提起手里的木桶,战战兢兢道,“我不知你是甚么妖怪,若是后罩房里的缺擘驴,我便饲以秸秆,若是人面鸡,我便喂米粒。”
那声音邪恶地道:“我想吃人。”
又吸着涎水道,“你细皮嫩肉的,瞧着好吃得紧……”
小泥巴二话不说,转头便跑。可那声音却又细下来了,哀求道,“回来,回来!我方才是骗你的!你若回来,我便将一件宝术送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的步子顿住了。
他对宝术素来是渴求的,幼时在宗塾里未能教宝术破蒙之事已成为他的心结。哪怕是后来情急之下开悟,他那只能发出萤火之光的弱小宝术也教他意冷心灰。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怀疑地问:“真的?”
“真的。”那声音道,“你带些吃食予我,我便给你一件宝术。”
“你先自报家门,我不替不知底细的人办事儿。”小泥巴抱起手,哼哼道。
那声音吸着口水,贪婪地道。“只要你拿一只蒲桃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小泥巴去宗祠神台上拿了只蒲桃,走回堀室里,抛在那铁门前。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铁门忽而轻动,门缝底下探出一条鲜红的尾巴,却不大,像一条活柔的软绫。尾巴卷住蒲桃,又缩了回去,可小泥巴眼疾手快,一下捉住住了那红尾。
一条小蛇被从铁门下扯了出来。扯出来时,它还一个劲儿地张着嘴,欲将蒲桃往口里塞。它遍体艳红似火,两只眼眶却空荡荡的,似被人剜去了眼珠。凄惨而丑陋。
小泥巴抱着臂,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嚼着蒲桃,将肚皮撑成鼓囊囊的一块。
“看来是一只蛇妖。”小泥巴眯细了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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