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说:“那你想要我的甚么?”
天书笑了一笑,说:“我瞧你这酸腐书生时常搦管操觚,写些字画,想必十分手巧。这样罢,我大发慈悲,只要你的指头。”
易情朝它竖起小拇指,大方道:“拿去罢!”
天书见他此举,大恼道:“你以为拿一根便罢了么?不拿上三五根,你休想活过来!”
易情一听,立时向它屈膝顿首,抱着它的腿,厚颜无耻道:“您行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回贱卖小的一条命,好么?”
他以头叩地时,身子倏尔一僵。天书再看他时,却见他脸色惨白,吐纳急而重,汗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自额边淌下。天书心下了然,他死了太多次,凡世里的苦痛也带到了死后。
“那你想拿甚么与我换?”天书见他忍痛下跪,口气略缓。
易情抬头,笑嘻嘻地朝它伸出两根小手指:
“成,拿去罢!”
这回他倒没从天书那儿讨到分毫怜惜。天书恼羞变怒,竟是问也不问,将他一脚踹跌。墨色苍茫,天风呼啸,易情只觉自己如一只惊促残鸦,穿过无际黑暗。他奋力扭身,却见那纸屑堆成的人形遥望着他。
许久,那本该朦胧的、以纸页堆叠而成的五官里竟透出一丝悲凉。
天书抱着手,无数纸屑如萧萧木叶盘旋周身。它寂然地环视尘世诸事,旋即转身离去。
它在为何事而伤悲?
掌他生死寿夭的天书,也会因红尘之事动容么?
易情心中略动。正在此时,漫长的下坠终于将尽。他一头扎入带雪的鹿韭丛中,雪末子落进颈子里,冻得他一哆嗦。可此时却似有一块烙铁套在了脖上,烫得他想惊声惨叫。易情欲伸手摸上脖颈,却猛觉自己左手失了知觉,两枚手指冻着了一般,原来是天书取去了他的两根指头。后来他发现颈子上传来的并非烫意,而是勒紧铁链时的窒痛。他像一只小鸡崽子般,被人从鹿韭丛里猛然扯出。
身后的人笑吟吟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
雪如鸥羽散落,寒日萧萧下,易情猛然回头,一抹鲜红却先闯入眼帘。
祝阴手里抓着缚魔链,正笑靥如花地向着他。
那脸上并无尘与血,也无柔如春烟的缱绻情意。
他回到凡世之中了。
易情望着祝阴,久久无言。他想起来了,天书这厮将他踹回的这个时刻,是他方从天坛山上拐骗师弟入了左府的时候。那时祝阴见他同左不正前去月老殿进香,莫名不快,入了左府后更是悒悒不乐,甚而拿他作一只可祓除的小妖,拿他撒火。
雪像闪烁星钿,纷纷而下。易情扑眨着眼,心头千般滋味不知向何处言说。半晌,他的泪珠子竟先扑簌簌滚下来了。
祝阴本在险恶发笑,此时却也愣住了。“……师兄?”
过了片刻,他又板起面孔,斥道,“师兄以为哭着向祝某讨饶便有用么?祝某见过妖魔千千万万,死时个个哭天抹泪。师兄,你哭得还不够惨绝人寰,还是先拿雪沫子揉红了眼,再来求祝某罢!”
“我……”易情还没将话说完,便被他踢翻在地。祝阴阴险地一扯缚魔链,“嘚儿驾”地叫了几声,得意洋洋地踢易情屁股,道:“快跑呀,小妖怪,灵鬼官要拿你扒皮煲汤吃啦!”
这回易情总算大怒,转身一拳砸上他鼻梁。这时候的祝阴心心念念盼着自己死,是个十足的坏蛋。祝阴亦咬牙跳脚,抓住他厮打。易情的拳头软如棉花,身子却滑如鱼鳅。他打不伤祝阴,祝阴亦打不着他。两人在雪中翻滚,像两头拱地的野猪。
“笨呆瓜!你这不开窍的脑袋还摆在脖颈上做甚?还是摘掉了为好!”易情一拳砸上他脑袋,叫道。
“坏妖怪!你这污秽魔物,画甚么缘线?偏拦着祝某谒见神君大人!”祝阴一口咬住他手背,恨恨地嚼动。
天雪已霁,山色亭亭。他俩翻扑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易情翻了个身,擒住祝阴脸颊。贴在手心里的肌肤凉而滑,似是掬起了一捧流澌。祝阴忿然挣动,方要打他,却觉易情喘着气,白雾轻轻扑散在脸上,像鸽羽轻柔拂面。易情沉默半晌,总算开口,声音轻而缓:
“还能见到活着的你,太好了。”
祝阴怔然,一股莫名的愁绪染上心头。心跳渐急,像从悠长的清砧响化作隆隆鼓擂声。
可他脸上却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神色,道:
“但见到活着的师兄,真是教祝某心焦意乱呐。”
这回应似在他师兄的意料之中,易情冷笑,“我明白,你不是想见你供奉的那神君么?”
“祝某要见神君大人,又关你何事?”祝阴凶恶地挣扎不休。“别用你那脏嘴巴叫‘神君大人’!”
易情回忆着上一世他是如何叫祝阴死心塌地的,那时他绕过禁制,拐弯抹角地对祝阴旁敲侧击,暗示自己便是大司命。于是他道:
“你那神君说,他在天记府的槐树下等你。”
果不其然,听了此话,祝阴便如一尾出水红鱼,高高蹿起。易情被他重重磕上了额,脑袋里像撞起百十个钟铎,嗡嗡作响。祝阴跳了起来,没立时对他情迷意乱,反而怒气冲冲道:
“你这奸滑小妖,何时将祝某的梦话听了去?”
易情捂着肿如馒头的额,瞠目结舌。上一世他于重伤神志不清时说了此话,总算捅破了他俩间的窗户纸,可这一世怎地便大相径庭?此时又听得祝阴气鼓鼓道:“好哇,你瞧祝某受红线所制,不得不与你同床共枕,于是便存心不良,专窃着听祝某的梦话,欲拿捏祝某,是么?”
这说的是甚么鬼话?易情气急败坏,大嚷:“谁逼你与我同床共枕?”
祝阴揪起襟领揍他。“那你怎地不断缘线?瞧祝某身上尽沾了你的秽气,这一日日的,若是教神君大人瞧见了,他还会嫌祝某脏污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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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午时分,日淡风和,湖光映雪。易情顶着鼻青脸肿的面庞,避过有冷山龙据守的湖岸,转去了微言道人和秋兰在的厢房。
若他不曾记错,今日微言道人会上左府来卖药丸子,向旧识七齿象王讨钱,其后会将秋兰留在府中。他得劝两人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丧命于此。
祝阴这厮儿是条不认主的疯狗,咬了他许多口,还往他脸蛋上捣蒜一般重捶了几拳。易情脸上挂着伤,心中窝着火,猫着腰在木患子树间穿行。雪铺满了庭院,枝桠白绒绒的,像一丛丛蒲公英。黑衣家臣竟不在此处,易情矮身溜了过去,舔湿窗纸,只见厢房里点着三彩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窈窕少女正坐在紫檀描金椅上,不安地张望。
微言道人和秋兰果然在这儿。易情放下心来,推开隔扇,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两人见他入房来,俱是一惊。微言道人一个激灵,欲要蹦起,却被椅圈卡住腩肚。秋兰不客气地叫道:
“谁?”
待望清了易情脸孔。两人面色稍缓,却仍戒备。微言道人气喘吁吁地揉着腹,哎呦直唤,艰难地道:“你……你是前些日子,来咱们观中的香客?”
秋兰掩着嘴,扯微言道人的袍袖,悄声道:“道人爷爷,你居然还认得出来呀!瞧他这时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大花脸猪头!”
易情已断了他们的缘,因而他们只觉易情不过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只是他此时确实被祝阴痛挠一顿,脸肿得同个大胖馒头一般。他也不多话,点点头,直截了当道:“道爷,姑娘,你们离了左府罢。这儿的日子不好过,七齿象王悭吝,你们在他手里讨不到甚么好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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