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又有何用?”文公子笑道,“风这种寻常之物,嘬嘬嘴皮不便吹得一股了么?我为甚么要知道它在我身边?”
“我只是想教你听听风声。风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它是无形的、自由的,不受拘束。”小泥巴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轮呼呼地转了起来,“所以你听,当它转起来的时候,风便来了,这是自由的声音。”
文公子凝望着那小风轮,一时有些失神。
两人接着往前走,那纸风车被文公子左右把玩,看得出文公子对其爱不释手。文公子吹了一会儿风车,又指着上面的小字,问小泥巴道:“这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那风轮的折角内写着“吉祥安康”几个小字,可小泥巴一时顽性大起,想了想,却故意道:“写的是‘家毁人亡’。”
他就是皮痒,想故意惹恼文公子才说的这话。他本以为文公子会对自己横眉冷眼,再命家丁好生痛殴自己一顿,可却见文公子若有所思,笑了一笑,将那纸风车别在了交领上,道。
“那倒也不错。”
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宝庆桥,西塘河柳花飘荡,水光粼粼,漂着几只行舟。不少乡民在桥上摆着摊子叫卖香药果子、梳篦与簪钗。文公子向桥边指了一指,说:“你看,你师父在那里。”
小泥巴抬头一看,果真发现有个须发尽白的胖老头儿在桥堍下坐着,迷迷瞪瞪地栽着嘴儿,面前摆几丸金精丹,也不叫卖,正是微言道人。
见了微言道人,小泥巴眼眶一热,只觉见了亲人似的温暖。微言道人每月会下山贩药,换些观里的饭钱。可也不知是怎的,微言道人囚首垢面,一身大褂脏得变了色,像一只蔫公鸡。一旁的书画摊子卖字画正卖得热火朝天,可微言道人却似哑了声一般,一点叫卖的兴致也无。
文公子叹道:“咱们先前说的话还算数。我给你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你去和你那师父说话,若他同意你回山,我便放你远走高飞。可若你失败,就得请你和我一直待在文家了。”
小泥巴东张西望,伏在他耳边道:“你就不能放我一马,悄悄儿和我溜走?”
文公子失笑,把他脑袋搡开:“不行。”又贴上来咬他耳朵,“你没看见我身后立着的侍卫么?若我在外有甚么异状,他们也会擒我回去。他们不仅是我的护身侍从,更像是防范我逃走的狱卒。所以只有请你乖乖按咱们先前说的照办了。”
小泥巴有些丧气,但又很快打起精神来,正好他也想一试天书是否真能连他的心智都一起扭曲,这正是一个绝佳之机。何况微言道人素来对自己疼爱有加,说服他让自己回观,又有何难处?这样想着,小泥巴向迈出一步。
可这一步迈出后,小泥巴忽觉不对。
一刹间,世界似是断层了,他所处之处与桥堍那头的微言道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藩篱。在那弹指之间,他竟隐约望见眼中所见之景洇散开些微墨迹,在悄然褪色,好像这个世界是假的一般。
怎的回事?小泥巴陡然变色,脑袋中传来轻微的昏眩感。
光阴的流逝仿佛变得极慢,西塘河像冻作了一条冰带,飞鸟凝在半空。小泥巴想拼命向前迈步,可无论如何走,他仿佛永远待在原处,他与那仅有数步之遥的桥堍之中如隔天堑。
抬腿,落腿。前进,奔跑。他似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囚牢中。哪怕汗流至踵,也无法接近微言道人半步。
疑窦如山,压在小泥巴心头。他焦急地扭头去看文公子,正恰望见文公子正把玩着插在前襟上的纸风车。
“如何?”文公子摊手道,“我说过了罢?你是无法违抗天书的。天书上已写下你进入文家的事实,你便无法再离开。”
小泥巴结巴道:“可……可……”
可他看过那段天书文字,天书只是写了他入文家之事,只将他年岁中的一个时刻固定了下来,但往后又如何呢?他本是不信天书是有这般大的本事的,可凭寥寥数行字就真可决定人的终生?
文公子却颇无所谓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这下总算见识过天书是怎么一回事了罢?我先前早已予你足够的提示了,你是改不了天书的,回去罢。”
小泥巴心头沉重万分。
他抬起头,还想争辩一二句,可一个激电似的念头忽然照进脑海。
小泥巴瞪眼咋舌,忽觉醍醐灌顶。为何自己在原地迈步,却终而不得前行?为何这世界慢得古怪,可旁人却似无所察?他忽而想通了这些疑问的答案。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揪住文公子的衣袖,从其中抓出那张方才给自己看过的诗作。
“这便是答案……”小泥巴颤声道。
“甚么?”文公子也反应极快,一手捉住小泥巴的腕节。
小泥巴道:“这不是普通的诗作,而是写在天书纸上的诗作!”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诗作道,“你写了藏头诗!‘不识相思意,欲语靥凝羞。回雁传书锦,观简心生忧。’每句取首字,连起来便是‘不欲回观’!至于天书纸的背面……”
小泥巴手指一转,将那张诗作翻了过来,只见纸背后赫然写着“易情”二字。
“连起来便是‘易情不欲回观”六字!你又拿天书来算计我!”
可就于那一刹间,他望见了文公子脸上挂着的还未来得及敛尽的,虚浮、狡黠的笑意。
那笑容像一柄尖刀,将虚伪的假面悄悄挑开。先前真挚的模样像融化的春冰,消失得再无影踪。
“是啊。”
心头忽而清脆一响,像是破裂的声音。
“我就是在算计你。”文公子微笑道。
(二十八)孤舟尚泳海
说这迟那时快,小泥巴手指一卷,将手中写着诗作天书纸捏皱,张口抛进嘴巴里!
文公子急了,嚷道:“易情,你给我吐出来!”
小泥巴赶忙一通乱嚼,喉头一动,硬生生将那纸团咽下,说:“我吞下去了。”
文公子掐他喉咙,捶他肚腹,其余侍卫围过来,亦对他一顿脚踢拳打,小泥巴像一只扫尾子般上蹿下跳,那天书纸滑进肚里,便似清浆般融化了,于是小泥巴抻舌瞪眼,大叫道:“吐不出来啦!天书已化在我血肉里啦!”
他又嬉皮笑脸地对文公子道:“你说过的,入了文家便给我能吃进肚里的法器,予我宝术。这下好了,我吞了天书,总该能使与天书有关的术法了罢?”
文公子冷笑:“你以为这么容易么?吃了天书便能自个儿做改易命理的事?若真能如此,我早便把整本书吃下去了!”
小泥巴见他脸色惨白,当他是逞强,按着先前宝术开蒙的法子,运气降至黄庭,再转长强,铆足了劲儿,试图发运宝术,可只指尖如夜光虫似的一闪,其他甚么事也未发生。
文公子摊手,“你看,没有用罢?若服食天书纸便能得到逆天改命之术,那文家岂不是能造出成千上万个司命?”
小泥巴尴尬地一笑,文公子和侍卫们也望着他,和善地轰然齐笑。文公子忽然一瞪眼,恨声道:“捉住他!”
于是青衣侍卫们纷纷舞起那圆木般健实的手臂,向小泥巴扑来!毕竟是将天书纸吞进了肚,总要被拿来算账,小泥巴见势不妙,扭身撒腿就跑。
这一跑,他便发觉了端倪,兴许是将那天书纸在嘴里嚼烂的缘故,他此时竟可不受阻拦地往微言道人那处跑去了。于是小泥巴一阵兴奋,先前的他如戴镣铐,如今便是似鱼入水,三步并作两步,一下便奔到了微言道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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