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他这上官大人是为了甚么缘由,竟要劳动云峰宫数十位灵鬼官入到凡世来。再一看如今的龙驹,只觉他周身风烟凌厉,意气深稳,锋利如铁片子一般的眉头紧紧蹙起。
龙驹说:“是祝阴手书一封,要你助他除去天坛山水鬼?”
白石点头如筛糠,“是…是。”
男人又道,“祝阴是甚么人?”
白石不解他为何如此发问,迟疑着答:“回龙驹大人,是云峰宫除魔都尉。”
“他比之你,如何?”
“属下…拔步难追,与祝大人间有云泥之别。”
龙驹沉声道,漆黑的眼中映出澹澹长空,“不错,连祝阴都尚且除不得的水鬼,怎会是寻常水鬼?”
白石浑身一震,似懂非懂。
“他要除的不是寻常鬼怪,写封尺素前来,也并非是要寻你,而是要寻我。”说到这处,龙驹嗤笑一声,刀削斧凿的面庞上分云见日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
“哼,这小子如今长了能耐,拐弯抹角地要云峰宫替他拾掇烂摊子。”
灵鬼官步声隆隆,铁靴踏过云海,掀起万里烟浪。茫白的雾霭间,天坛峰顶像一柄利剑,直插云天。月光落满山顶,像降了一层霜。
白石脚步顿了一刻,旋即快步赶上龙驹。他的舌头似打了结,如何也捋不直,“大、大人,那便是说…祝大人…在向咱们求援?”
龙驹目不斜视,道:“不错。他一意要见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心陷偏狂,如今做出何等事皆不奇怪。”
他望向渺然的云海,茏葱的树影盖着天坛山头,教他想起咸池边的扶桑树。头戴芳花的女神常在那儿流连,用池水净身,祝阴便是与她立下了赌局,以凡人之躯下了天廷。
“祝大人所侍奉的神君大人,究竟是谁?”白石问。
不少灵鬼官驻足,侧耳倾听。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后进的灵官,在他们入云峰宫之前,祝阴早已步入凡尘。
遥远的光景在眼前浮现,龙驹回忆起往昔,他仿佛置身于红墙碧瓦的天记府里。卷帙浩繁如烟,书墨清香飘逸,他端坐平榻,面前摆一楸枰。黑白势平,局上正厮杀得难舍难分。
与他手谈的那人鹤服玉带,玄衣如墨,腰携玉琀蝉,身挎银鎏金剑。分明是个玉质金相的少年,眉眼却似锋镝凌厉,冷冽如霜。
龙驹一闭眼,道,“…是位戴罪之神。”
灵鬼官们踩着云块,一路走到天坛山脚。山中黑魆魆的,像被蒙上了一层漆布罩子。龙驹吩咐兵分三路,分别从不同的石径上山。幽黑的深林里虫声喓喓,似鬼魂的窃语。
眼前的林叶簌簌地摇曳,有灵鬼官忽而出声道:“龙驹大人,是水鬼!”
龙驹简扼地道:“杀!”
水鬼们宛若枯柴般的身躯自山林中爬出,它们伸长如蛇的红舌,佝偻着脊背前进。灵鬼官们拔出腰间降妖剑,斩向它们魂心。剑光惨白,纷飞旋舞,松林中像落起了小雪。
每杀一只水鬼,他们便往天坛山中更进一分。龙驹拔出步槊,左右击刺,血花四溅。水鬼在他面前仿若蓬草,不一会儿便被刈倒一片。
不知觉间,他们已深入天坛山腹。天上又落起了小雨,杳杳冥冥的夜色里,水鬼们缓慢地行进,一只倒下了,另一只依旧往山上爬,像是在给他们引路。龙驹忽而警疑,停下脚步,白石正快步上前,不慎撞到了他脊背上。
“唔…!”白石像撞在了一块巨石上,鼻梁骨嗡嗡震响。他抬头,惶恐地退后,“龙驹大人,对不住,属下无心…!”
男人抬起步槊,拦在他身前,冷冷地道,“我们中计了。这些水鬼在引着我们入天坛山内。”
“中计?”白石几乎汗流至踵,“可水鬼怎会有这般神智,会知晓给咱们设下圈套?”
“水鬼不能,但人却能。”龙驹忽而道,“有贵客来了。”
山林空阔,云峰深寒。连绵的小雨像一片纱帘,拂在他们身上。
龙驹抬起眼,青石阶一路向上,在漆黑的松林里戛然而止。一个身影立在断路之处,飞凫云履,素袖羽服,一道白绫将左眼缚起,浑身净白如雪。
那是个道服少年,浑身已被雨水沾湿,正立在石阶上,俯视着灵鬼官众。那模样已然和当初大不相同,可龙驹还认得那眼眸,漆黑凝冷,如一潭无波死水。
灵鬼官们似是也望见了那少年,可无一人敢贸然上前,只因那人威势如山,又煞气腾腾,面色如霜。仿佛再进一步,便会不自觉地跪伏于他脚下。
龙驹忽而笑了。不过震愕了一刻,他心中的波澜便即平复。他本就隐隐疑心此人下了天廷后会重返故地,果真在朝歌里见着了这人身影。
他垂下头,两手重重一揖,道。
“恭见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文易情站在石阶上,松涛阵阵,寒雨纷纷。他冷视着龙驹,听他唤出自己昔日的名号。
龙驹恭敬地垂首,每个字从他口里吐出时,舌尖上像压了沉甸甸的铁块,仿佛掷地有声,重抵千钧。
“…大司命。”
(六十八)红线两人牵
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龙驹往时曾与他打过数回照面,却算不得深交,只知此神平日乘驾玄云,独来独往,虽是少年面相,却掌人生死寿夭,冷心无情。
他曾听闻,天成年间,巴蜀普州天行时疫泛滥,民坠涂炭。千百信众敬镌司命星君神像,向其乞神恩慈照。
求怜声传至天宫,大司命却置若罔闻,独自在天记府阅卷,任下界一片萧条。
他还听闻,在更久远的年间,湘楚大旱,司巫率群巫持柳枝洒水,雩祭的舞于烈日下跳了十天十夜,大地如火烧般滚烫,巫者死了数十人,余下的巫者踩着尸首起舞。十日之后,落下的并非天雨,而是跪地祈伏的黎民的眼泪。
那时,大司命端坐云端,凝望着地上拱服的万民,两眼似无波古井。
龙驹曾在与大司命手谈之时发问:“向您求福者甚众,可您为何不曾垂怜一人?”
阁外柴桂飘香,淙淙流泉声里,大司命正垂头看方圆黑白。日光透过组绶窗儿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淡雅恬静,脸庞犹如一捧新掬的白雪。
他闻言,只是淡声道:“你知道,我在天下黔首之中还有一个名字么?”
“甚么名字?”龙驹不解发问。
“他们叫我,‘司祸’。”
大司命说,眼睫像蝶羽般轻颤。
“我掌寿夭,管的是人的死与凶,时而被当作祸神。这世上福与祸从来相依,吉与凶亦时时相伴。有人得福,必定会有人因此遭厄,这是他们必然遭受的灾祸。”
龙驹与他对弈过数回,只觉此神棋风虚虚实实,时而如雄鹰奋翼,时而似青阳柔光,大司命也同他棋风一般,教人捉摸不定。
听他这般一说,龙驹干笑一声,长吐一气,撑颊道:
“神君大人,您这是在说…您能任由黎氓于眼前殁去,不管人命?司命星君只为王侯效命,不为氓隶垂首?”
“非也。”
大司命缓缓摇头。他以两指指尖衔着棋子,缓慢地抬首。
“这天下众生,尽皆由我掌理。”
龙驹哈哈大笑:“神君不愧为神君,好大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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