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它仍在浮翳山海中,趴在石头上仰望天穹。四周青山忽而化作诡怪的人影,无数只人手向它贪婪地伸来,拿去它身上的一件件物事。
小蛇在梦里恐惧地尖叫:“别拿我身上的玩意儿!”到了后来,它委屈又害怕地噎泣:“救救我……”
寒意像刀子般刺进血肉里,它觉得自己冻得如一条冰棍儿,血仿佛已不再流淌。它艰难地拱着雪,泪水从仅余一只的金眸里涟涟而落,还未落地便化作了挂在颊边的冰碴子。它一面爬,一面哇哇大哭,抽噎着道:“救我……”
龟兹毒龙没来救它,小蛇昏厥在雪地之中。它怀着对凡人的惧怕之情,瑟索地坠入昏迷。寒冷像剥皮一般剥去它身上的知觉,它觉得自己离死亡愈发接近。耳骨上传来了遥远的踏雪声,扑扑簌簌,许久终于停驻于它面前。
小蛇感到头顶的厚雪被拨开,一双冰凉的手将它从雪中拾起。来人哆嗦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话。可它半梦半醒,只得发出一二声婴孩似的呢喃。那人犹豫半晌,解开缊衣,将它放进怀里。小蛇感受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胸膛,肋骨像石头上的凸棱,硌得它生疼。但那胸膛却比石头要温热,里头像藏了一只小小的火炉。小蛇颤抖着在那胸膛上蹭去了脸上的冰碴子,它每蹭一下,那胸脯便也哆嗦一下。
小蛇咯咯地笑了,它觉得好玩儿。它从那人漏风的襟领里探出脑袋来,望见了一张肮脏不堪的脸。那是个蓬头跣足的小乞儿,骨瘦如柴。
小蛇伸出脑袋,叫道:“喂,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那乞儿似是吓了一跳,伸手将它紧紧地捂着,两眼似要躲避恶犬般张皇地四望。待发现四下里无人时,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吁气,低头望向小蛇。
“居然真是条会说话的蛇……”乞儿惊奇地感叹。
小蛇不满地用尾巴拍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
“我是……嗯……一个讨饭的叫化子。”
小蛇得意地说:“我也在讨饭,所以我也是叫化子啦!”它想了想,身上暖热了些,又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小叫化道:“我听见你在雪里喊‘救命’,我便来救你了。”
小蛇惊奇道:“我喊救命,你便真会来救我的么?”
“人就是这样。”小叫化抱着它,在雪里艰难地跋涉。小蛇看到雪拥到他的膝盖,又倏地退下去,在下一次落脚时又涌上来,像潮起潮落。“对遭难的人和事没法儿坐视不管。”
凛冽的风刀子落下来,小蛇感到小乞儿在战栗。它本该觉得冰寒砭骨,可贴着那单薄的胸膛,它又忽觉如沐春风。
“你好像是个好人,”小蛇蜷在那乞儿胸前,嗫嚅着道,“是我出浮翳山海这些天来……见到的第一个好人。”
“不,我只是一个叫化子。”
素雪皑皑,万里凝云,他们在飞花似的雪里穿行。小叫化摇了摇头,说:“一个随处可见的叫化子。”
(四)兰蕙虽可怀
和小叫化相依为命过了几日,小蛇觉得这是它这一辈子里过得最快活的几日。竹林覆雪,他们在几楹瓦屋前展席坐地,像幼鸟般伸出嗷嗷待哺的嘴巴,等人往里头丢小平钱或馒头渣。天素净如纸,鹄雁像几点墨迹,在其上悠悠流去。小叫化与它缩在房栊下,将云朵想作生煎馒头,将日头比作熟透的鸡子黄,他俩喝着西北风,对着天空流涎。
小叫化抱着小蛇走街串巷。他们走过灯彩如虹的秦淮河,走过卖干子丝的茶铺,月牙儿在后湖里荡舟,野草在朱雀桥边慵舒。他们和会爬竿斗象的吐蕃人混在一起,避开提淬筒的逸夫地棍。小叫化寻来了芦叶,卷着做了一支简陋的笛,他一面呜呜地吹着叶子,小蛇一面跳着夷乐舞。他们将讨来的钱掰成两半儿花,将煮得发紫的蕨菜叶撕成两半儿吃。
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便上雨花台晃荡。白雾霭霭,寒气如絮,山像舟船的桅杆,在一片雪白里浮沉。小叫化抱着小蛇,与它说起自己的往事。于是小蛇得知他是自海岱而来的荒民,那儿发了秋涝,断了粮。他爹被野狼吃掉,他娘得了水肿病,手脚鼓得像马球。小叫化说起这些话来时,眼泪像珠子一样一粒粒落下来。他哭了一会儿,却又不敢哭了。他吃不到盐巴,怕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盐会随着泪水跑了。小叫化最后对小蛇道:“我要成为一个富人。”
小蛇懵懂地问他:“富人是甚么?”
叫化子与它说:“就是每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的人。”
小蛇听了这话,很是向往。成了富人,小叫化便能用白面馒头贿赂郎中,让他医好自己的娘亲。于是它便更卖力地跳舞,欲攒得几个子儿给小叫化做富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铜板没挣得几个,他们的肚皮却愈来愈空。
密雪缤纷,朔风呼啸。一人一蛇在桥洞里睡下。小叫化疲惫地用葛衣将小蛇裹好,从包袱里取出捡来的鸡毛,一枚枚铺在地上。他正要躺下,却听得外头有些梆子声。
小叫化爬出桥洞,却见一伙云带信衣的修士打着梆板,口里叫道:“收妖骨啦!”
暗沉沉的雪雾里,人影像蚂蚁一般出现。火房里走出一群敝衣蓬跣的叫化子,几个手托饭钵的游僧。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只干硬的妖尸,向那两位修士蜂拥而去。
修士们收了妖尸,将其装入袋里,点了碎银,往来人手里放去。那碎银闪闪发亮,像星辰般灼到了小乞儿的眼,他也挤过去,嗫嚅着发问:
“这……这是甚么生意?”
有一着轻尘净衣的修士道:“文家欲夺天地造化,应三才之运,炼得还丹,成就神迹。如今需妖尸两万,以作药金。你手上若有妖尸,便可交予我们换钱。小的可换半两银,大的可有三两银。”
小乞儿的心口忽而像藏了一只鸟儿,左冲右突。他颤声道:“真……真有这么多银子么?”
修士们晃了晃手里的顺袋。他听见了碎银碰撞的声音,清清泠泠,像秦淮河的水声,像天顶的仙乐。
小叫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桥洞里,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像捧起了半两银子。他望着粼粼的洁白水光,想起了娘亲头上蓬乱的白发。有了半两银子,他能治好娘亲的病,也能暂且治好他身上的穷病。
他盯着小蛇看了很久,小蛇幸福地蜷在葛衣里呼呼大睡。它残破不堪,可它的美梦却是完满的。
寒风裹着乌云奔来,河面上像覆了乌纱,一片漆黑。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像有火光在其中熄灭。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走出桥洞,走上泥岸,走到了修士们的面前。
“给我半两银子罢。”
小叫化说。
——
涧水分田,墟里生烟,紫金山下人影稀零。
近些日子,货郎、脚夫只愿白日里行路。有传闻道此处既有匪贼剪径,亦有精怪食人。
只是许多人不知,那剪径匪贼与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枯花败草里,有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在喘着气儿,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着径道,盼着有人前来。
小蛇被两位文家的修士捉去,与妖尸一块儿浇薄酒,置入土砖丹炉中。它被烧得哇哇直叫,身上鳞片掉尽,拼尽全力钻出炉室。这时它才发现它被小叫化拿去卖了换银子。
它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银子去医他娘亲的水肿病,难过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过半两银子。小蛇不服气地想,它眼似黄金,鳞如红玉,哪样不比银子好看?可如今这两样物事它皆几乎失尽,它就像一块惹人发笑的木炭,只得藏身于道旁。后来难过压倒了高兴,小蛇抽噎起来,它发觉连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它没人要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