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何处又逢君
七齿象王愕然无言。
他望着微言道人,仿佛不认识这人了似的,两只眼翻翻覆覆地在其身上扫掠。这胖老儿捋着白须,星冠云履,倒颇有仙风道气之相,可象王却知那皮相下却藏着副油滑嘴脸。
他突而想起此人曾被延请作文家座上宾,只因其极擅扯空砑光,口坠天花,任谁都会被那浸过蜜的口舌欺瞒了去。
象王两眉一撇,心焦地抚着金约指,往香架上瞥去一眼。草香还未烧尽,微言道人呵呵笑道:“左老兄,咱们的赌方才打了一局,你这便想敲退堂鼓么?”又捏鼻吐舌地嘲弄道,“临阵脱逃的皆是冇胆鬼!”
七齿象王烦躁地吐气。虽说这厮耍了滑头,可败给凡人的滋味着实不好。他心下略一忖度,忽而笑道:“还是胡老弟有本事儿,只是这第二赌……不知老弟可否嬴得?”
微言道人骄傲挺胸,像亮冠的大雄鸡。“您尽管出题!”
象王打了个响指,几个酒妓便忽而热切地围上来。她们戴着马尾丫髻,发丝乌漆漆、油光光,姜黄袄儿上绣赭茎桃花,像蜂蝶一般舞过来。微言道人被粉臂玉笋淹没,发狂地大叫:
“做甚么?这是在做甚么?”
象王哈哈笑道,“老弟方才不也听见了么?这第二赌的内容,便是赌凡人是否能断欲去爱,不为美色所惑。”
微言道人拼命摆着袍袖,要从酒女群里挣脱。他叫道,“你这打的是甚么破赌?你们这群秃瓢沙门需忍色忍欲,咱们道门才不同,男女相交乃是天地阴阳正道!”
象王却只是微微一笑,“卑人既信守诺言,要同胡老弟赌上三局,不做那没胆鬼,老弟也总该言而有信,同卑人赌到最后罢?一开始卑人便说了,凡人贪财、好色且怕死,老弟如今是想投降啦?”
微言道人直着颈子,红脸半晌,支吾道,“成,成,就赌这个题罢!”
话音方落,那酒妓们便婷婷袅袅地凑上来,端起吉祥纹杯儿就往微言道人口边送。为首的一位尤为勾人,着一条红绣裙裾,脸蛋儿似只有巴掌大,粉腮玲珑,一对黑眼波光流转,像泛着烟浪。那酒女嫩如青葱,却又带着惑人熟韵。迤迤然行过来,往微言道人怀里一倚,便似拂烟柳丝般软在他身上,糯糯地叫道:“官人……来寻快活呀!”
微言道人慌忙摆手,冷汗淌进颈窝里,支支吾吾道,“你自个儿去寻便好……老夫……老夫是有妇之夫……”
他打了一辈子老光棍,连姑娘的小手都不曾牵过几回。此时那酒妓贴近前来,他只觉如天崩地坼,一颗狂跳的心几欲冲出喉咙,大念“道常无欲,乐清静”,再狠瞪一眼七齿象王,只见象王微笑着看他,似在欣赏其丑态。微言道人心下大恼:甚么女人!甚么美色!断了欲念他便活不成么?
红裙酒妓却笑盈盈地斟酒,将杯贴近他嘴旁,声音似宛转莺啼。“官人,您这般虎精龙猛,再将奴家纳为妾也成呀。您要是见奴家姿色尚可,便权且将这酒当作合卺酒,一口吃了罢。”
微言道人目眩神迷,这女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楚楚勾人。
他险些要沉溺其中,可当那琥珀似的酒液递到唇边时,他却猛地醒悟了。他常年炼丹,在丹材分辨上极有眼力,即便气息轻微,他却发觉那酒里掺了会致人昏厥的山茄子。
胖老头儿大惊失色,猛地推开酒杯,叫道:“老夫一心一意,这妾纳不得了!”可那酒妓却不依不饶,像刷了鱼胶似的粘上来,将衽领松了些,露出嫩白如豆腐的胸脯,一股妩媚暗香浮上鼻尖。
不对劲,这女人有哪儿不对。酒未入口,微言道人却已似酩酊,昏昏沉沉。他虽是个孤俦寡匹糟老头子,却也见过不少天香国色。天穿道长清绝脱俗,如白璧天仙。左不正靡颜腻理,丽质难掩。就连山里新来的女娃娃秋兰也生得俏丽。可他却在此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酒妓心旌摇荡。
七齿象王微笑着看着眼前交叠的人影。他知微言道人再如何虚头滑脑,也决计过不得这美人关。
那红裙酒妓是他命灵鬼官们寻来的灯檠精怪,艳丽媚人。男人见了她,都须骨酥筋软。用她来牵绊住这狡狯老头,让他莫再做甚么扰自己铸神迹的事儿,七齿象王在心中美孜孜地打着算盘。
微言道人将舌根咬出了血,欲要保持清醒,简直要将整根舌头咬断。但灯檠精却将玉兰样的洁白指头往他齿关上摩挲几番,微言道人的口便如掉了锁的门。酒妓探进他口里,轻声软语:
“大爷,您若是咬坏了舌头,往后再吐不得蜜语,奴家可要伤心的呀。”
微言道人像翻白肚的鱼儿,两眼凸瞪。他想抽自己巴掌,却被灯檠精十指交握。女人的香臂犹如牢笼,将他圈起,他就像被困在里头的一只大肥雀儿,无从挣脱。
那灯檠精伸出丁香软舌,舐上面颊,微言道人筛糠似的颤着,两眼翻白。瞧他这番丑态,七齿象王嘴角几要咧到耳朵根。灯檠精凝脂似的素手滑入襟领,正要解了法帔,手指却突而一僵。
“怎么了?”象王扭头看去,却见她花容失色,手似被电了一般骤然一缩。那玉葱似的指尖却已被烧燎成焦黑一片。
那灯檠精勃然变色,先前的温婉模样似被揭去,面上青筋突而如蛇暴起。她尖叫道:“这老方士使诈!”
“使诈?”
七齿象王定睛一看,却见微言道人法帔半剥,里头露出一层贴得密密麻麻的秽迹符。
这符纸能除魔祛秽,若是妖邪碰了,便会如遭烈火灼伤。精怪离身,微言道人如梦方醒。他整了整衣襟,慢腾腾站起,像披了一身钢铠,轻咳几声,傲慢地道:
“甚么使诈?老夫这是未卜先知,早知有妖人欲害老夫,故而绸缪了一番。”
他对那酒妓勾了勾手,嘿嘿笑道,“爱妾,怎地不过来同老夫一块儿寻欢作乐?”
灯檠精气得跳脚,七齿象王亦瞪眼吹胡。那精怪着实身姿美艳动人,没有一个男人不拜倒于其裙裾下,如今却教一个胖老头儿无情戏耍。微言道人转向象王,将胡须抚得绞结,幽然道,“左老兄,你瞧,这第二赌,是老夫胜了罢?”
七齿象王脸色暗沉沉的,像堆满了欲雨乌云。他咬牙道,“光你一人能抵过色相,又有何用?你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万万凡人么?”
微言道人笑道:“老兄出的赌题是凡人皆色欲熏心,故而只要有一人能少私寡欲,那便能说明老弟所言非实,不是么?”
真是个老滑头!七齿象王突而领悟自己一时不慎,跳入了他所设的陷阱。
那酒妓听了,脸似高挂的灯笼般红彤,赶忙盈盈拜倒于象王脚下,梨花带雨道,“左大人,求您宽宥,再给奴家一回机会!这回奴家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教这老儿意乱情迷……”
“不必了。”七齿象王冷冷道,一脚将她踢开。灯檠精惊叫一声,沿着木阶骨碌碌滚下。她的额头磕在石櫍上,鲜血登时如艳丽的花儿,绣满了半张脸。微言道人见状,心里有一股无名的火气在翻涌,拧着眉叫道,“左老兄,那可是老夫的爱妾!”
七齿象王又望了一眼草香。
他本以为经这一折腾,时辰已推移了不少,却不想那草香却未烧短几分。
“区区一只精怪,也值得胡老弟如此挂心?”七齿象王微笑,“时候不早了,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开始第三道赌题罢。”
微言道人亦在笑,可不知怎地,他的面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是,是!不过咱俩还是先吃口茶,歇会儿神,再接着这第三场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