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在紧要关头仍不忘说些荤话,蛇脑袋因羞赧而烧得一片通红。祝阴闷声不响地接着爬天磴,却又听易情道,“你怎么不回嘴了?祝阴,我发现如今你倒老实了许多,闷瓢儿似的,我倒想念起我方回无为观时的那副阴险嘴脸了。”
祝阴的脸更红了,说话结巴,嘴里塞着一枚青梅似的:“那时是祝某尚不知您身份,故而僭越了,真是罪过……”又可怜巴巴地问,“师兄喜欢那样的祝某么?”
“说这些生分的话作甚?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祝阴也小声地道:“怎样的师兄祝某也都喜欢。”
易情虽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胡话,可当看到祝阴认真的模样儿后,脸上倒也烫起来了。他抱着赤龙,一颗心躁乱地跳,心里已给自己扇了十数个大耳刮。他暗骂自己:怎么又在乱说话!
不知攀了许久,廓天关的喧嚷声已被他们抛至身后,兴许是已避开了天兵耳目。祝阴蛇与易情皆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祝阴以一缕微风探查四周,遂对易情道,“咱们已过天关了。”
易情点头,“我曾走过一回廓天,这儿与七重天相连,虽因升仙宴而守卫稀少,可此处的天磴无疑极为凶险。”他试着回忆起以前自己行天磴时发生过的事,可对于廓天的记忆却颇为朦胧。兴许是因为太过痛苦,自己的脑海选择将这段回忆抹消,如今却是想不起来了。
祝阴变回人形,两人翻至天磴上,迈步前行,然而方走几步却又觉不对,只见天穹红如丹砂,赤霞晕染,艳丽得吓人。而天顶下出现了密密匝匝的黑点儿,仔细一瞧,那竟是零零散散的人的残肢。断指、断手、断脚、眼睛、嘴巴,它们不祥地漂浮在空中,密如星辰。而每一级天磴上皆洒落着大片的鲜血,道旁鬼影涌动,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位闯入者。
易情忽而开始颤抖,恐惧像藤蔓一般箍住心头。他想起了廓天之上的天磴究竟是甚么,这是一段献祭的道途。低头一望,只见天磴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骨,鲜血绘就了一幅可怖图景:曾有千千万万的人牲步于此道,并被恶鬼咬噬,死无全尸。
突然间,藏于道途两侧的鬼影开始不安地涌动,它们像流动的污潮,汹涌地向两人袭来。曾在天磴上丧命的凡人、星官在此处化作厉鬼,反来索后来者的性命。它们身躯腐烂,白骨森然,眼窝处跳动着幽绿的磷火,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捉住两人衣角。易情大喊一声:“跑!”
然而休说是跑,连迈开步子都极为艰难。厉鬼们接二连三地扑到它们身上,张嘴啃咬。剧痛像火焰一般烧上来,两人欲动用宝术,可宝术似乎在这天磴上并不起效。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缥缈的神音忽自天顶上落下,那声音极为威严,道:
“断肢避鬼,人殉为天!”
祝阴打了个寒颤,问,“甚么意思?”
易情道:“意思便是要咱们献祭身上的一部分,方才能通过这条路。”他夺过祝阴手上的降妖剑,发狠一斩,血花飞溅,一枚指节滚落天磴。群鬼兴奋嚎叫着,扑上前去咬噬,两人方才得以脱身。易情捂着手,往上踏了几步天磴,脸色煞白,“为了引开这些恶鬼,升天磴之人只得不断割舍自身骨肉,供它们啃噬,否则便会被他们追上,这便是廓天天磴了。”
祝阴听得脸色惨白,低头一看,果见恶鬼们很快将易情的那枚断指吃入腹中,又眼放贪光地追上前来。易情又斩断一枚手指,颤声道:
“瞧?就是这样。只有靠自身血肉饲恶鬼,方才能通过这段天磴。在此地,甚么宝术都是无用的。”
祝阴脸色白了,“你别自戕,用祝某的血肉!”
易情摇头,这回他猛地发力,降妖剑削铁如泥,割断他的手掌。“我走过一回天磴了,论酷刑,在文家和左府也已经受惯了。让我来。”
血水淌了一路,像一张狭长的红氍毹。恶鬼们一路相随,有新的肉块抛下来,它们便会欣喜地狂叫,一拥而上。易情和祝阴成了两个血人儿,易情献出了左眼、右耳、左手,祝阴献出了半截尾巴,在人形上便表现为缺了左腿,两个残缺的人相互搀扶着,缓慢地在天磴上迈步。
那缥缈的神音笑他们:“真是投机取巧,眼、耳、手、脚各献一边,是想尽力支撑着再走远一些么?不过这也正常,人天生两只眼、两只手、两条腿,身躯接近于对称。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因为余下来的那一边注定要作为献祭,献予天磴!”
“你是谁?”祝阴问那神音道。
“我是天磴的回声,是冤死者的鬼语。”
易情喘着粗气笑道:“我看此处与其说是天廷,倒更近似于阴府。”
“天廷和地府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上天磴要受剥皮棰髓之苦,下地府则要经刀锯斧斫之痛,两处有何不同?”神音道。
“有何不同?”“有何不同?”浮在空中的嘴巴们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这些嘴巴是曾行天磴的凡人和星官留下的残肢,如今上神霄无望,只余深重怨气。它们模仿着易情与祝阴熟识的声音,以天穿道长的口气道:“蠢徒儿,你永世也上不得天磴!”又学微言道人悲悲戚戚地啜泣道:“快回来看看老夫哇,观里的人皆死绝啦!”
一张张嘴巴蠕动着,叫道:“大司命救世不得,是个孬种!”“大司命尸位素餐,凶年连延!”
它们仿得惟妙惟肖,易情心乱如麻,只觉其聒噪。可听了这些尖辞利语,鬼群竟开始扰攘躁动。它们忽而开始大叫,如蛟吼鼍鸣,似爆发的山洪般涌上天阶。易情倏地慌了神,他剜下血肉,向鬼群抛去,可众鬼仅停滞了一刹,旋即又有一波后浪淜湃而来。
易情猛然捉住祝阴的腕节,因之前献出尾巴的缘故,祝阴的人形缺了左足,走得极慢。易情咬紧牙关:“祝阴,咱们这回又要跑了,你抓稳些!”
祝阴点头,紧紧回握住他。两人心中忐忑,廓天天阶极险,若是在这天磴上拔足飞奔,说不准会骨肉迅速糜烂。可紧要关头,他们却顾不得太多。
刹那间,恶鬼像夜幕一般蔽日干云地落下来,伸出利爪撕扯着易情。易情感到身后探来千万只手爪,伸来数不胜数的血盆大口同时撕咬着他。他感觉自己如今已千疮百孔,后背骨肉支离。
快一些,他要再快一些脱离鬼群。易情冷汗涔涔,大叫道:“天磴,你在吗?”
神音悠悠地道,声音里似带着笑意:“我在。”
“我将我的五脏六腑的一半献祭给你,帮我拖住恶鬼!”
刹那间,剧痛像一团烈火,在身躯中熊熊燃烧。易情顿时口齿溢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从始至终,他都紧握着祝阴的手,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前有神威,后有厉鬼,待那骇人的鬼气渐远时,他闯进了一片血雾。
血雾之中,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易情总算能略松一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恶鬼们正聚于天磴之下,埋头分食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那应是自己的脏腑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乌泱泱的鬼首,犹如汪洋。疲惫感涌上来,易情忽而站立不稳。
“祝阴,你没事罢?”他问道。
血雾里传来祝阴的声音:“师兄,祝某没事。”
“你没事便好。”易情咳了几声,只见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像决堤的洪流于自己口中涌出。他虚弱地道,“咱们走罢。”
然而祝阴又重复了一遍,“师兄,祝某没事。”
那语调平静而机械,易情一怔,倏地转头望向血雾。“祝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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