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他!”
有纨绔道:“这长虫好生聒噪,怪不得没人愿饲,轮到一个男伶养着它。”
又有人笑道:“放甚么放?买到手的娈儿,还有放开的道理?”
说话间,他们动作不停,拉扯着神君。神君臂伤未愈,被他们拉住手腕,便无了挣开的气力。于是当有纨绔伸手过来想摸一摸他脸蛋时,他猛然张口,尖利的犬齿咬上那人的虎口。那人吃痛,尖叫道:
“果然是只值二十文的便宜货,咱们没买到人,倒买到了条疯狗!”
有纨绔伸掌去掴神君的脸颊,神君将头颈一缩,巴掌却扇到了杵在他身后的一人。众纨绔勃然大怒,有人抄起游山时的哨棒,发力砸向神君。神君头上挨了闷闷一记,血水如蛇般爬下额头。
小蛇见了此景,脑袋忽而“嗡”地一响,像有一只大马蜂蜇上了头,它猛然蹿出,张开血口,以分金断铁的狂力狠狠咬上了那抄棍打人的纨绔。
那纨绔惊恐地大叫:“那说话的长虫在咬我!”
他的叫声忽而如断线的纸鸢,调子摇摇晃晃地落下来了。小蛇以博父饮浊的气势嘬吸着他的血,那血黏稠而腥,比起神君之血来,只可称作渣滓。那纨绔被它吸得两眼白多黑少,口唇素纸似的发白。
与此同时,小蛇忽觉浑身气力充盈,仿佛那血落入口里后,便化作了源源不断的气力。
纨绔们瞧着它发狂饮血的模样,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被咬着的那人脱了力,如烂泥般瘫软于地,小蛇方一松口,被伴当们七手八脚地抬着跑走了。
淮水边静悄悄的,只有一二声寥落的锦瑟音飘来,顺着水波滑进他们耳里。不知何时,乌云翩翩而来,似提着裙裳的舞姬,在他们头顶盘桓。
小蛇吸饱了血,肚皮鼓得似马毬儿。它忽觉自己精神大振,力大如牛。它扭头一看,只见神君衣衫凌乱,束发的绫带散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蛇。
“神君大人,你没事罢?”
“我没事,可你看起来倒有事。”神君说,伸手拈起它的尾巴。小蛇被倒提起来,像一只球。它挣扎着叫道,“我才没事儿,我只是吃了点那坏蛋的血!”
“以后别吃了,饮我的血便成。”
小蛇却疑惑地摆头,“我吃你的血,万一将你吃虚了怎么办?”它忽而兴奋地跳起来,“对啦,我只要去吃像方才那样的坏蛋的血便好啦,他们胡作非为,我将他们都吃了,那便是为天下除害!”
“不许。”神君摇头,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
“因为你馋嘴极了,且胃口极大,休说是坏人,万一你吃顺嘴了,上了瘾,连好人也一块儿吃了,那该如何是好?”
小蛇气急败坏地蹦跳,“你不信我!你还看不起我!”
夜里,神君在摊棚里点起菜油灯。月光像细丝一般钻入棚里,纺在小蛇身上。小蛇趴在桌案上,不服气地想,它明明想到了一个不再用吃神君的血、又能填饱肚子的好法子,为何神君又不允?
白日里吃的血如一条温暖的溪河,在它腹中流淌,它缓缓爬上罗汉床,却忽而听得“咯吱”一响,床脚竟裂了。
神君正在方桌上铺开白麻纸,听到这响动走过来一看,面无表情地道:“你别使力,床被你压塌了。”
“哎唷!”小蛇惊得一跳,这一蹦却蹦得老高,撞到了棚顶。摊棚登时垮了下来,竹条、刷了桐油的熟棉布如天漏似的齐刷刷盖在了他俩身上。
神君说:“这下好了,甚么都塌了。”
小蛇争辩,“我都没使劲儿,是这床同棚子年久失修啦。”
话虽如此,它却发觉自己身中着实是气力充沛。莫非是吃了那纨绔的血之后起的功效么?它懵懂地想。既然如此,那若是多吃几人的血,它是不是能力大无穷,变成有凛凛威风的烛阴?鲜血的滋味宛如妖媚,时时勾住它心尖。
可它时常吃神君的血,虽觉甘旨,却不觉自个儿有甚么变化。
积雨的夜里,雨点如噼啪乱响的炮仗,在棚顶炸开。神君浸在雨水与昏黄的烛光里,对着满案散乱的天书,一张又一张地签阅。
小蛇在黑暗里凝视着他。它知道,神君在览阅着这世间苍生所受的苦难,当他在纸上签下“代受其难”四字之时,那苦难便会攫至他身上,让他骨断筋折,让他血流满身。
因而它不舍得再饮神君的鲜血,在它看来,那血入了肚中,便会融入它血肉,变成它一生不灭的罪孽。
(二十四)人生岂草木
小蛇开始昼伏夜出。
白日里,当神君背着褡裢自淮水边走过时,放刁无赖朝他丢石子、泥巴。小蛇盘在神君颈上,发着瞌睡,却也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将那些无赖样貌在脑海里描摹,一一记下。
夜里,它像一阵风一般爬过通衢,拐入羊肠小径,咬破草席,钻进屋里,狠狠地咬白日里欺侮神君的人的屁股。
它吃的人血愈来愈多,气力也越来越大。有一回替神君磨墨,它不慎折断了砚台。熟睡时它不自觉地盘紧身子,险些勒断了神君颈骨,教它那主子几要一命归西。一日,神君给张着嘴的它喂荷叶饼时,忽而道,“你的牙长了。”
小蛇闭上嘴巴,用舌头舔了舔齿尖,发现它的两枚牙锋利如刀。
金陵城里传开了食人鬼怪的传言。有人说,在漆黑无光的夜里,会有獠牙鬼打着盏金灯,如穿堂风一般入屋吃人。
传言像骤雨般洒遍金陵,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来到神君画摊前买方相氏祛邪画儿以驱魍象的人排起长龙,神君虽觉奇怪,却乐得收钱收到手软。盘在他颈上的小蛇慵懒打着呵欠,眯起澄金的眼瞳。
暮雨潇潇,残照满江。夕食时分,神君在鬻鬲里煮好了粥,袅袅烟气里,雪白的莲米像珍珠,在粥里沉浮。
神君拨开茅席,往棚中叫道:“小蛇,吃饭了。”
一迭声叫了几趟,皆无回应。神君将头伸入帘中去看,棚中空空落落,铺满淅沥的雨声。他自言自语:
“奇怪,去哪儿了?”
小蛇没和神君一起喝稀粥,它像一道水迹,爬过湿漉漉的青石板。
它腹胀难耐,在河边蹦跳着干呕了几回。先前吃下去的人血似一把火,烧透了腹间。荡满彩舟的淮水里映出它被血丝染得彤红的眼。
它发现自己在发生异变,神智渐渐丧失,它在变成一头无人能阻的狂兽。
爬进巷道,雪白的墙面上嵌着几排长窗,窗后藏着几十对儿惊惶的眼。雨细而密,随着人们惊恐的目光落在小蛇身上。此时的它遍体生瘤,且筋骨在不断抻长。
几个鹁角小儿拈着竹枝跑过街巷,正恰撞见了尖牙利齿、口中流涎的小蛇,登时吓得大叫:
“妖……妖怪!”
赤蛇此时生得已有数丈长。它听见孩童尖叫,猛然摆头望向他们。视界鲜红如血,它嗅见了那小孩儿们身中流淌的甘甜的血味,蛇头闪电一般蹿出,叼上了一个孩子的身躯。
“爹,救我!娘,救救我……”那被叼起的小孩儿惊恐地大哭,哭声像一阵风,掠开了所有长窗。
有乡民冲来,用扁担使劲儿鞭赤蛇,红着眼大嚷道:“杀千刀的妖兽,放开他!”
赤蛇垂首,它脑中混沌昏沉,只觉人声喧闹无比。人群像蚂蚁一般自门罩里涌出,朝它踢打。它望着那密麻的人群,只觉似一碟呈于案上的美味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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