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接二连三而逝,只是无为观后来又稀稀零零收过些弟子,倒也不曾断过。那上山来入观的弟子皆知观中有一闭门谢客的祝姓大师兄,其坐拥两件震天撼地的宝术,比观中师父甚而更厉害,只是少有人得谒见其真容。
一个冬日,天寒欲雪。观中弟子惊见有一红衣人影自岩穴中缓步而出。那人赤衣如火,金眸涵虚,皓齿朱唇,真个是美不胜收。
无为观弟子见了,瞠目结舌,慌忙下拜。他们这师兄生得神清骨秀得过分,仿若妖异。
天坛山中木枯岩寒,出乎祝阴意料的是,观中此时仍由迷阵子打理。百年过去,他依然是初时模样,只是怠惰因循了许多,头裹紫绢巾,着一身鹤氅,怀里躺着蜷作一团的三足乌与玉兔,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祝阴走过去,摇了摇椅儿,道:“迷阵子。”
迷阵子睡得如一头死猪,鼾声如雷。祝阴伸手啪啪扇了他两巴掌,迷阵子才迷糊地睁眼,哼哼道: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咬我?”
祝阴又扇他两巴掌,“不是蚊子,是蛇在咬你。”
迷阵子摇头晃脑,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颜,登时吓得跌翻在地,叫道:“祝……祝阴!怎么是你?”打量半晌,又狐疑地道,“你是人是鬼?”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祝阴说,“为何两位师父皆仙逝,其余弟子也不在人世,唯有你百岁长命,容颜不改?”
迷阵子重又懒洋洋地躺下。日光洒落,映得他的面庞一片青白。祝阴方才惊觉他手足僵板,毫无生气。
迷阵子眯着眼,懒洋洋地道:“祝阴,忘了与你说了。如今的我是活尸,再非活人。我炼了尸妖,将自个儿的魂心放了入内。如今你瞧到的我,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首罢了。”
“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我要替大伙儿敛尸。”迷阵子的眼眯得只余一条缝,梦呓似的道。“何况,你是不是还在岩穴中闭关修道,久久不出?我怕你出关之时寻不到旧人,惊慌失措,便在这儿等着了。”
祝阴沉下眸子,“于是你便等了一百年?”
阳光漫山,迷阵子在树影里微微勾起嘴角。
“是啊,不过百年而已。”他说。
天坛山峰奇岭峻,林泉幽静。清早起来,无为观弟子敲响梆子,便开始薅荼蓼、担水,温习昨日教的符书。迷阵子授他们丹道,课业时而自申时开始。
清寂日子过了些时候,迷阵子忽对祝阴说:
“祝阴,我瞧你是副做大事的材料,闲居于此,不免屈才。”
祝阴正挽着袖,在替他洗虾藻,安安静静的,像一个娴静的小媳妇儿。只是眉眼里挤满忧愁,倒又似个小寡妇起来。听了此话,祝阴纳闷道:
“我偏爱过淡日子,不成么?我也与你说过,我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早已不在人间,我这一辈子也不求立大功。遇见了神君大人,我一生便算是从此过完啦!”
迷阵子却在藤椅上翘着脚,把手往天边一指。祝阴极目望去,那指的是北面。
“你指的是甚么地儿?”祝阴说。
迷阵子却不急着答他,道:“你可曾听闻过一事?每隔三年,玉虚宫仙子入凡尘,择聪隽得道之少年入宫,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所谓中天星官,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层的星官,最近咱们凡间。”
祝阴听了,不置可否。迷阵子又道,“你别以为中天星官只是个芝麻豆点儿大的小官。混得好了,那便是平步青云。往时曾有人一路混上天记府,做了大司命的,那可是天廷命官!”
听了“大司命”仨字,祝阴忽而浑身一震。
祝阴再度望向北方,这回眼里却似有一点明光燃起。“所以,那里是玉虚宫所在之处?”
入了那处,是不是就可得见天廷神仙?他听闻有天廷神官葆有复生秘术,兴许可起死回生,将精魂补回。
“不错,咱们人世间还给那地儿一个名字,西北玉京,瑶池天柱。”
迷阵子坐正了身子,神色凝重。双唇一开一阖,一字一顿道。
“是为——昆仑。”
云气渺暝,峰入天巅。天穹如无边银镜,玉虚宫中雅饰繁丽,羽裾飘飖。仙子聚首,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些悄悄话儿。
一仙子道:“今日不知可揽得多少贤才?前九千日,那四值功曹不知发了甚么羊角疯,将人间时候冻着,说是云峰宫要下凡捉鬼,要咱们帮衬着些。今儿总算解了年岁冻结的宝术,咱们可揽得几个美童来解解闷啦!”
一串儿银铃似的笑声响起。芳衣仙子们春心大动,只是另一仙显了恶色,啐道:“云峰宫?一群由低微精怪拔擢上去的,也敢给咱们拿脸色?”
说罢,便央被仙子们簇拥中间的司列星官道:“星官大人,今儿咱们便不招那些子腌臜鬼怪了,好么?”
仙子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些话,却听得凌乱脚步声传入宫来。举首一看,只见烟霞里显出一众金甲天将。为首的金甲天将神色慌忙,大喝道:
“上官们请退下!有贼人登昆仑峰巅,欲闯玉虚宫!”
“闯玉虚宫?”有仙子挑眉瞪眼,“昆仑一千八百丈,又有天磴六千级,区区凡人,如何得闯?即便要闯,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飞……”金甲天将胆裂魂飞道,“他是……飞进来的!”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阵山崩石摧似的巨响!漆柱、殿檐大震,烟尘四起。层叠云海被狂风搅荡一净,一刹间,瑶海浑乱,有一人披着风沙,自尘烟里行出,气定神闲。
那是个红衣少年,腰悬银鎏金剑,容姿俊丽,金眸如九天日辉,粲然生光。
他环视惊魂未定的玉虚宫仙子,忽而露齿,森然一笑。
“叨扰,我来讨个官儿做做。”那少年道。“我听闻上了玉虚宫,你们便能发天廷官俸,这事是真的么?”
玉虚宫仙子们哑口无言,金甲天将在狂风里摔了个四仰八叉。昆仑仙宫千年祥和,不曾见过如此一位胆大妄为的闯入者。
“我所求不多,也不是要去做那中天星官的侍童。我是妖怪,倒是想入你们那云峰宫试试,精怪可做灵鬼官,是你们的规矩罢?”
红衣少年微笑着伸手,笑意妖冶,宛如毒蛇在嘶嘶吐信。
“劳驾,给我栓条狗链罢。”他飞扬跋扈地道,“我愿做天廷的狗。”
(三十九)人生岂草木
所谓收揽灵鬼官,便是将在凡间翻山捣海的精怪纳为天廷所用。换言之,做灵鬼官便是做一条任神驱使的狮鼻狗,须对神明百依百顺,奴颜媚骨。
祝阴做蛇做惯了,狗却还做不惯。
神君死后,他倒生了一身反骨,先是靠“风雨是谒”的宝术杀上昆仑玉虚宫,将一众仙子同金甲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混了个灵鬼官的位儿。
紫金山的野蛇混成了云峰宫地头蛇。他平日肆意妄行,初到任时,他遥在四十里外便随手一挥,烈风荡平云道,将礼房星官吹得屁滚尿流,飞落成天。云峰宫管束不住他,龙驹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着灵鬼官的玄裳,依然一袭龙绡道衣,佩剑四游,时而下凡尘去斩些怙恶不悛的妖鬼。
急景凋年,一年光景转瞬即逝。祝阴除江淮食人枨鬼,灭苍山伤民雷鬼,移舟齐安,一剑破尽百里疠雾;驭风晋阳,刈去千只狞鬼头颅。天下妖鬼对其闻风丧胆,一时间,九州民房前皆悬红布,只因传闻那鬼怪见了红布,便会将其误认作下凡除妖的灵鬼官,抱头鼠窜。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