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撞见胡周,这老道士总会念叨这句话。胡周见怪不怪,只是这回,疯老道士说着,又扬起手里的顺袋,笑嘻嘻道。“你若是我的弟子,我便将这只钱袋给你。”
胡周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弟子,不要你的钱袋。”
疯老道士却絮絮地道:“你嫌钱不够多么?我很多银子的哇……”又伸手去逗弄胡周,胡周不耐烦,道:“你有甚么银子?这袋里都是石子罢!”
听了这话,疯老道士陡然大怒,“没有银子!我哪儿是那等穷酸方士?”他将顺袋扯开,往地下一倾,顷刻间,金灿灿的光辉洒满一室。
胡周如遭青天霹雳,那老道士竟从袋里倒出了一地金子!
那疯老道士似是也没料到自己倒出了金子,瞬时换了副哭丧神色,哭天抹泪道:“银子……我的银子……全没啦,我是穷子鬼啦!”
一炷香之后,胡周回到了堂屋原处躺下。
他帮疯老道士拾回了金子,一粒也未取,交回到老道士手里。经此劳动,他腹中大闹饥馁,真是连一丝气力也无了。不是自己的物件,胡周是坚决不取的。何况金子有何用?胡周见过许多身着绸衣、倒于路途的饿殍。在吃食面前,千金不值一提。如今可买到的只有那些摆在案板上的、黑漆漆的地鸡。
想到那副惨景,胡周寒战不已。他动着喉头,饿得前心贴后背。睡着没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周宁宁回来了,这回她没踢醒他,只是拍了拍他脸蛋儿,道:
“小兔崽子,包子来了。”
胡周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他动作太猛,扯得心肝脾胃一起发痛。只见周宁宁今日脸上抹了白惨惨的铅粉,指甲却红得似火烧。怀里放着一只纸包,胡周迫不及待地打开,果真见了一只瘦巴巴的包子。
那包子又黄又小,沾满泥巴,可在胡周看来便如瑶台仙馔。他急不可耐地塞入口中,猛地一嚼,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入口腔、鼻间,是肉!
这是个肉包子。胡周吃得几要泪流满面,他亟不可待地咽下第一口,却又呕了出来。胃太久未吃过一顿正经饭食,嗅到荤腥竟受不住了。
“小王八蛋,慢点吃。”周宁宁冷冷地道。她手上裹着一条莲花纹布,有厚重的污渍渗出来。
胡周趴在地上,将那呕出的渣滓又珍重地用舌头卷了,吞进肚里。他吃得太急,喉咙里似梗了鱼骨,噎得直跳脚。周宁宁背对着他躺下,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还有。”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周宁宁果真带了肉包子回来,胡周这回有了准备,先吃几口净瓶里的水,再对那包子细嚼慢咽。周宁宁坐得远远的,看他吃包子,又冷淡地问,“好吃么?”
“好吃,就是里头的肉又咸又酸,也不知放了几日。”胡周问,“娘,这是甚么包子?”
“人肉包子。”
胡周吓得将包子跌在地上。周宁宁哼了一声,说,“骗你的,是坏掉的鹿肉,豺狗吃剩下的,我托镇里的人包了些。”
她遂在地上睡下,不再理他。这些日子里,她疏于打扮了许多,只是常往脸上抹铅粉,却也不洗沐,身上散出一股臭味儿。胡周捏着鼻子,望见许多乌蝇在她身上盘旋。
过了几日,周宁宁忽而病倒了,蚊蝇声愈来愈重。她裹着莲花帘子,若是胡周靠近她,她便会发着烧大叫大闹,让他滚开。
胡周方吃上几日肉包子,又落入挨饿受冻的境地,心里苦得紧。周宁宁身上的恶臭愈发弥散开来,几乎能臭歪他的鼻子。胡周却又不敢近她,生怕周宁宁痛打他。
然而周宁宁是愈发虚弱了,渐渐地也不再呵斥他,只是困倦地蜷在莲花帘子里。
“娘?”胡周捏着鼻子叫她。
过了许久,他以为周宁宁已睡着了,却听得她气若游丝、却又颇为不耐地回了他一个字:“滚。”
当天夜里,胡周做了一个噩梦。
手心里雪白的包子变作飞鸟,腾翅而起。他梦见自己在翠绿的树林里追逐着它们,天际纺出金线似的光芒,从树隙间钻入。他跑了很远,蓦然回首,却见周宁宁在幽深的暗林里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久久无言。
“胡周。”
他听见周宁宁在叫他。
胡周睁开双眼,已是清晨。
今日清晨不同寻常,烟霭沉沉,山冥野暗,云层里似藏着一片汹涌黯海,细如牛毛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周宁宁坐在他身边,恼人的恶臭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她梳好了乌油油的辫子,抹上雪白的米粉,搽了红花汁,裹着浆洗过的莲花帘子,像个要出嫁的新娘。
“胡周,我要走了。”她说。
胡周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她这般说,猛地瞪大了眼。
“走?你要走去哪儿?”
“去一个不会饿,也不会冻的地方。”
周宁宁说,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温和,教胡周很是不适。
“我也能一起去么?”胡周说,周宁宁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他心里忽有不祥之感。“还是说,你要撇下我?”
“是啊,我要撇下你,独自享福去了。”周宁宁冷酷地道,“你便在这里受苦罢。”
这恶婆娘,还欲抛弃他!胡周气得翻身坐起,带起的风却微微掀起了披在她身上的莲花帘子。
一刹间,震恐之情宛若轰雷,炸裂在胡周头顶。
他看见周宁宁先前裹着布的手臂仿若被砍刀斫去,全无片肉,只剩下森然白骨。周宁宁往身上扑了许多香粉,却仍掩不住血肉腐烂的恶臭。
胡周怔怔地坐着,他想起了先前周宁宁带回来的肉包子。
周宁宁说,“儿子,荒年还长,我死后,你便吃了我罢。这一身好养的细皮嫩肉,送予你吃,真是白便宜你了。”
胡周颤抖道:“……娘?”
他不曾想过他娘会这般直接,从口里吐出“死”这一字。
昏黯的晨光细细洒遍周宁宁的脸庞,她还是生得那般尖酸刻薄,一对儿反八眼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却很是坦然,说,“我这是回光返照,等会儿便享福去了。”
胡周缓缓摇头:“娘……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此时借着晨曦,他忽而望清了周宁宁的模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蔓延至后背,那是将他自刀口下救出时所受的伤。先前周宁宁用莲花帘子遮着,又不给他靠近,故而他竟浑然不觉。
他娘真是个硬骨头,将这伤生生忍了数日,竟未对他喊过一声痛。她对他叫得最多的话便是:“滚!”仿佛这话比呼痛更为重要。他想起来了,他娘是个骗人精,欺瞒他便如喝水般简单。
周宁宁挑眉,“生你的鬼门关都捱过来了,这点儿痛算甚么?”她在地上躺下,那儿已铺好一张草席。周宁宁望着天,说:“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呢。”
“胡周,你不许追着我来,我要在天上享福,你个小畜生,你若跟我来了,准会与我争食山珍海味。”
“胡周,我死后也会被虫蚁蚕食,被虫蚁吃掉,和被人吃掉,又有甚么分别?你便当我的肉是地上走的鸡,闭上眼吃,没甚么不同。”
“你若不吃我,我的身子便会很快变得又冷又硬,到那时便下不得口了,五十文都卖不出去。”
“胡周,我想瞧瞧荒年以后是甚么样子的。你去替我看看,不许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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