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巴忽看到她的两手是残缺的,手掌光秃,没有手指。
寒栗犹如一阵激电,蹿过脊背。他猛地捉住那女孩的双肩,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
那女孩笑嘻嘻道:“给文公子了!他说,只要给他手指,他便会给我馒头……”
“给他了?”
女孩儿点头,迷迷瞪瞪地道,“嗯,给他了,可他还欠我好些馒头……馒头在哪儿?馒头呢!”
她忽而躁动不安,嘶吼出声,像一只狂吠的小犬,一反方才的平静之态。小泥巴惊恐地后退,这个女孩儿似是神智不大明晰了。
他怀着满腔怨愤,转头跑到殿外去,一把揪住了文公子衣襟。
文公子似是对他的怒火见怪不怪,翻着白眼道,“又怎么了?”
“我问你,写天书需要代价么?”小泥巴咬牙切齿。
“自然是要的。驱使一件神物,怎可如此轻而易举?”
“所以你必须要向乞儿们索那些破烂玩意儿,不然无法在天书上落笔……”小泥巴喃喃道,又颤抖着发问,“既然如此,当初你骗我写天书时,我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为何我未付出代价?”
文公子面无表情道:“因为有人已替你承担了这代价。文家最不缺的便是承担天书代价之人。”
小泥巴的心一寒:“所以你用天书治好我的两手,也是需要代价的,对么?”
出人意料的是,文公子竟对这提问缄口不言。
日色欲尽,残晖如血。
“为了治好我的两根手指,你用正殿里那女孩儿的手指作为交换,是不是这样?”小泥巴的心在发颤,腿在打抖,他恶狠狠地指向殿中在金柱后怯缩的女孩,发问道。
文公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女孩面上一刻,嘴角忽而掀起一个冷笑。他打开小泥巴的手,道,“她是个患羊癫痫的,说的尽是些疯话,成日里想往我身上诓馒头,你把她的话当真了?”
“我宁愿相信一个患羊癫痫的,也不愿相信你!”小泥巴伸手,将文公子狠狠搡倒在地。
“我说了,不是用她的手指!”文公子也低吼道,“那癫姑子的手是和黄犬抢肉骨头时被咬下来的,与我无关!”
“没用她的手指,也是用了别人的罢?谁准你拿旁人的手指来换我的手指了?我宁可不要!”
小泥巴勃然大怒,鼓足气力,往他脸上来了一拳。文公子的牙险些被打掉了,脸庞高高肿起,像只红面馒头。
侍卫们冲上来按住小泥巴。文公子慢吞吞地站起来,仆了仆衣摆尘土,眼睛却红了,像只龇牙兔子。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文公子恨声道,“行啊,今晚你便把两根指头切下来还给我!”
——
夜色像浓稠的雾,笼罩在府园里。风儿潮寒,在曲廊上百转千回地幽咽着。
小泥巴被侍卫们痛揍一顿,扔进了马厩里。他浑身青紫,身上痛得厉害,歇了好一会儿,方才扶着墙出了马厩。
他怀着对文公子的满腔怨怼,慢腾腾地走向倒座房。左思右想仍觉难受,便又走向文公子在的厢房,他心里打定主意,哪怕这回又要被侍从狠揍,他也要再去赏那草菅人命的文公子一拳。
然而厢房还未走到,遥遥的便传来堀室里的响动。只见得园中木箨幽深,漆黑一片,犹如一间死寂樊槛。地下却飘来凄厉惨叫,那叫声撕心裂肺,仿佛五脏六腑被生生攥裂,又如尖利小刀,刺进人的耳鼓中。
一刹间,小泥巴心惊胆寒。
他如行尸走肉般靠近堀室的入口,那惨烈叫声愈发响了,犹如高涌浪尖。不多时,那叫声渐息,一种古怪的呼噜声飘上来,那是血沫堵住喉口而发出的窒息之声。
寒风忽剧,整府的槐树沙沙齐鸣,好似狂信众的颂唱,在这空寥的府园里可怖之极。
小泥巴浑身颤抖,他听见那声音叫道:“救我!”
然而始终无人去救他,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像有駉马踏着那尖叫之人的肚腹,小泥巴甚而听见了骨裂之声。
他站在那儿,双腿仿佛被恐惧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许久,他看到豹皮衣侍从们将一块木板从堀室里抬了出来,那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躺于板上的人极其凄惨,皮肉翻卷,筋断骨折,像是一滩肉泥,手脚都软得似面条,应是被碾碎了骨头。
从那流血的面庞上,小泥巴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是文公子。
小泥巴木然呆立,白日里对他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文公子此时竟如一团肉块,倒在自己面前。
侍卫们冷着脸,不似在抬他们的主子,却像在抬一具棺椁。于是小泥巴方才想起文公子在听得夜里要入堀室时的战栗之态,他听文宝珍说过,文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去那土窟里一趟,也不知是要作甚,但他也听闻,凡欲铸神迹者,须得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文公子手上缠着的止血的绢布皆散开了,当侍从们抬着他经过小泥巴时,他忽气若游丝地叫道:
“……停下。”
侍卫们止步,文公子口唇翕动,似是要说何话,小泥巴颤抖地弯下身来,凑近血流如注的他。
夜风里,文公子颤栗着抬起手,握作拳头。小泥巴惊见那只手亦是残缺的,白日里裹着绢布没瞧出来,底下却是用木棍与柳絮卷着做了假指头。
文公子的双手竟已没了两根拇指。
就在此时,那只缺了拇指的拳轻轻往小泥巴脸上一碰,留下一个血印子。小泥巴想起今日自己曾给过他脸上一拳。
“还你的。”
文公子气息奄奄地道,旋即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三十二)孤舟尚泳海
春来春去,风飘雨萧,一晃眼,小泥巴的四年光景便在文府里蹉跎了。
四年来,他的身板像新笋一般抽高,愈发生得唇朱齿皓,美如冠玉,尤其一对瞳子如滟滟凌波,直教府中侍婢芳心暗动。只是他不爱理人,平日里常沉默着,干些替文公子换伤药、帮他写功课的活儿,偶去后罩房边为府里养的异兽喂食。
文府里养了些用于放血的妖怪,传闻以妖兽之血作墨,用来写天书会更为起效,故而文家之主文试灯便命人自山中逮来妖兽,锁进堀室里。有些妖性子乖顺,便不必在土窟里闷着,能铐在后罩房边吹些外头的风。
后罩房边养着一头缺擘驴,一只两脚牛,一笼竦斯鸟,俗称人面鸡。每日清早起来,小泥巴便将干草与麸皮倒进食槽里,在笼里撒几把小米,将这群妖兽安顿好了,便去文公子书斋前蹲坐着,待文公子起了榻,再帮他写前一日塾师布置的功课。
几年过去,文公子只身裁略长了些,因时常割肉放血的缘故,神色依然恹恹,像一具惨白僵尸,风一吹便要倒了。他倒也再未让小泥巴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只是吩咐了些粗活儿,让他权且干着。小泥巴逃也逃不出去,闲时便去文公子书斋里看书写字,心伤虽未好,却先积了一肚臭墨。
一日,文公子到书斋里,与他说:“你近来作的文章皆不错。”
小泥巴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文公子虽习了些字儿,然而仍算得腹中空空,要论品评文章,简直便似天方夜谭。
于是他冷笑着问:“你怎知道不错的?”
文公子神色平淡,“你的文章一传出去,时人皆争着传抄,因安了我的名姓,那才子之名倒落到我头上来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