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巴叫道:“呸,狗才继续替你做事!你窃我文章,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文公子将身上薄裯裹紧了点,打呵欠道:“你帮我缮写这些文稿,我便每月予你三两银子月钱,待时候成熟了,便放你回去探亲。”
小泥巴双膝登时棉花似的软下来,他方想跪地,谢过文公子对他的大恩大德,可一想文公子之前对他所为,骨气又升上来,撑住了脚底板。小泥巴挺直腰杆,向文公子走去,故意拿傲气的口吻问:
“好,你要我写甚么?”
文公子在几案上推过来一摞泛黄的苎麻纸,说:“是咱们的宗谱,旧的遭了蠹虫,应缮写过新的一部。”
小泥巴撇嘴:“你们家的宗谱,给我一个外人沾手作甚?”
“你已经与我情同手足了。”文公子微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现在还不敢放你去写天书,怕你这小贼猫一转眼便溜了。既然你闲来无事,便帮着写写这旧宗谱罢?正恰如今新进来了一批子弟。”
小泥巴不情不愿地翻那宗谱一看,一看吓一跳,宗谱上的人数多得能吓破他的胆!然后仔细一想,文家爱收像自己这样的外人,有这般多人倒也不见怪。
“这宗谱陈旧不堪,有些地儿得新写了。”文公子敛了笑,往纸页上点了点,“我拣几个人名出来,你重写一下他们的生平。”
“原来的宗谱上不是已有了么?还要重写?”小泥巴狐疑。“既要我新写,是要写甚么?”
文公子摊手,坏笑道。“随你发挥。”
小泥巴几乎要惊掉了眼:“随我发挥?”
“是,这些人乃我身边的亲信、伴当。我想教你将他们的事迹在家乘中修好些,教后来人也得知咱们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宗谱上造假?小泥巴蹙眉。他想起文公子做的那些腌臜事,心里便厌恶十分。
文公子将旧宗谱递与他,给他点明上面的名字:“这些人是外姓子弟,死了后便改回了原名,可按道理来说,也算得半个文家人,可录入宗谱。这人叫孙传庄,甲子年建卯月生,丁亥年建申月卒,本是个山驿小吏,可他帮我捎过几只铜九连环、小木鼗一类的玩意儿,你就在宗谱上帮他升个官,写他是驿令。”
小泥巴听了,眉头抽动。文公子又点着另一人的名字道:“这人是吴十公,是在荥州街上卖字画儿的,但他往时待我好,帮我做过些功课。你就写他是个书画名家,一字千金难求罢。”
“还有这位沈明碧,是个艄公,你便写他是江右商帮的副帮主罢。”
文公子的手指一路点过去,小泥巴的怒意也一路涨高。这厮可恶,竟将身边的爪牙在宗谱里美化得连爹娘都认不出,自己若接了这差事,那便是同他合伙欺骗后人,为虎作伥!
点罢人名,文公子又叮嘱道,“我将写新宗谱的硬黄纸放在案上了,这纸避蠹,着实昂贵,用完便没了,你省着些使。”
小泥巴本来窝火,想一口回绝他这要求。后来心里竟酵生出一些坏意来,竟乖巧地点了点头。
“公子,依您所说,就是把宗谱上这些人的生平写得更好些,让他们不是声名显赫,就是大富大贵?”
“是啊,难得你这回如此配合。”
小泥巴趁机道:“其实比起宗谱,我更想写天书来着的。”
文公子揶揄一笑:“我说了,待你表现得好了,便让你去写天书。”
待文公子走后,小泥巴开始提笔写字,他望了一眼案上的硬黄纸,开始桀桀坏笑。甚么美化生平?他才不会替文公子做这样的事,相反的,他要将文公子的狗腿子们写得无比凄惨,教后辈子孙看了也只想唾骂!
于是他匀墨捉笔,把那山驿小吏孙传庄写成了饮马时被马后蹄踢死,把卖字画的吴十公写成吃馍头时噎死,艄公沈明碧遇了山洪,被浪头打进水里喂鱼虾……文公子的爪牙在他笔下个个面貌寝陋,且罪有应得。
小泥巴狂写了许久,添了几回灯油,却忽听得鸡啼,抬头一看,却见帘栊后透出微光,皓色清寒,竟是已过了一夜。每一张硬黄纸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填满蝇头小楷。
于是小泥巴一阵得意,文公子说过这硬黄纸张数有限,他既已写完,那便无再多。一想到文公子的伴当们将要在宗谱上留下他所写的诸多丑态,小泥巴便窃笑连连。
然而毕竟劳累了一夜,他渐觉眼皮似被无形的丝线慢慢缝起,愈来愈睁不开。于是他便将硬黄纸叠了一叠,慢吞吞地推门,走回倒座房里睡觉去了,等着一觉醒来文公子对他气急败坏、大发雷霆。
这是他对文公子的反抗,他想教文公子知晓,哪怕是笼中鸟儿,也是能啄伤人的。
可小泥巴所不知的是,当他离开文公子的书斋后,湘竹帘后转出两个人影。
一人是个生得怪模怪样的侍从,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另一人却是着月白地漳绒衣的文公子,虽气亏身弱,却靡颜腻理,眉眼如画般清艳。
那怪样侍从走到桌前,拿起那叠硬黄纸,嘿嘿笑了两声,道:
“公子,他将你先前点给他的那些人的生平都写孬了!”
文公子却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他身上竟似添了更多的伤,脸色惨白,像是血都流尽了。
“没关系。”他道,“我给他的这些人,其实并非文家人,昨夜也尚还活着。”
那怪样侍从摸了摸桌上的硬黄纸,心领神会,叹道:“公子真是好手段!竟将文家树的敌的名儿告诉那叫易情的下仆,诓他在这天书纸上写字!”
原来那硬黄纸并非普通的纸,而是真正的天书纸。
文公子用激将法,故意让小泥巴在天书纸上写下文家敌手的名字,再让他像写故事一般写下极坏的生平。这样一来,那些敌人将会如小泥巴所写的那般死去。
小泥巴一心想碰到天书,靠天书之力逃脱,可不想他早已做了那拿捏人命理的判官,将一个个人送进阿鼻地狱。
日光透过灯笼饰窗格,零零碎碎地落进来。硬黄纸上的墨迹遭金光一映,犹如淋漓血迹。
“可是,公子,您分明利用了那蠢小子办妥了事,不必脏了手便除了人,可您为何看上去不甚欣喜?”那怪样仆从不解地发问。
文公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窗外飘来几声莺啼,分明是融暖春色,可却似有沧凉的西风刮进了他眼里。
“没有的事。”
他低头拨弄着天书的纸页,面无表情道。
“我很开心。”
(二十五)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在硬黄纸上胡写一通,将文公子的伴当皆写得下场奇坏。可奇的是,第二日文公子并未细看那些纸,只是命人又搬来一摞毛竹纸,让他接着缮改宗谱。
原来这宗谱不一定是要用硬黄纸,小泥巴腹诽,心里却疑惑,既然如此,为何文公子与他说要省俭着些用纸?然而这疑问终是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埋头干着胡写宗谱的事,一面期待着当文公子看到自己乱写的玩意儿后究竟会何等怒形于色。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泥巴渐觉不对。
文公子并未向他再过问宗谱之事,缺了纸便让人再送一摞来。还有一处教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是——
这一日,碧溪声暖,竹影横斜。小泥巴趴在书斋里的翘头案上,如线的日光从窗格里纺进来,照亮了泛黄的宗谱。小泥巴正平正地拈着墨条匀墨,余光忽在宗谱上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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