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猎衣与刀递予她,话里似有些微笑意。
“先前许过诺,如今却已至应约之时。四小姐,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
左不正倏尔想起那个寂夜。暗柳啼鸦,西窗斜月,她心已成灰,却有一人在窗扉后轻声细语,让她活下去。
“是……是你?”左不正认出了他声音,悚然震颤。她伸出手,想触上那人面颊,将铜面掀起,望一望其下容颜。“那夜你说……你是会为我蔽雪拂秽的神明,可为何你如今……却以恶鬼之姿现于我面前?”
那人避过她探来的手,摇头道,“是神是鬼皆无关紧要。四小姐,时候不早,请您即刻启程,莫要让在浮翳山海中的三小姐久候。”
左不正愣愣地看他将缣囊抖开,将脚踏了进去。这缣囊是受刑时使的,人牲会被置于棺床上,隔着囊布受刑,免得血肉零散。那人解下漆黑外衫,披在她肩头,又取下罗刹鬼面,覆在她面上。
烛花摇影,她望见了那人的面容。并无青脸獠牙,也无神氲俨容。那是一张清减却柔和的面庞,火光落进眸里,似云中堕月。
“你不是神,也不是鬼……”左不正喃喃道,“你是个人。”
那人笑而不语。他的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轻,是个少年。
“你是要替我受刑?那二十二道刑囊括墨、劓、刖、割舌、斩首之具五刑,又会遭笞打、菹骨肉,你是个凡人,为何要替我受刑?”左不正心头突突地跳,慌忙道。
“因为我要救你。”
“为何要救我?”左不正哀戚地道,“你与我不过一面之交。”
“因为你是我所荫庇的世人。”那人用缣囊覆住了脸,在棺床上躺下。“快走罢,左不正。去你姊妹的身边。”
烛泪流尽,一抹烛光突而被暗色吞咽。左不正握紧金皮鞘刀,倏然站起。“那你呢?你会去往黄泉路上么?”
烁烁灯影如迢递银河,围着他们旋动。短焰相连,夕晖似的红光浸透了两人全身。
“不,我会蹈赴九霄,叩开天扃。”
那人仰面朝天,喃喃自语。
“再一次……归复神位。”
左不正将缣囊束紧,毅然转身,掀帐而去。帐外私卫队兵恭谨地列队,像漆黑的森林。她戴上铜面,披上黑衣,便如滴水归川一般落在人群中不见。七齿象王此时竟未在,施刑的队兵捧着械杻鱼贯而入,向棺床上那人行去,左不正余光仅瞟至些微光景,登时心如刀绞。
她不知那人为何救她,却知那人钻入缣囊中,将要为她受那惨无人道的二十二道刑。心口里似有盘涡流旋,空荡荡的发慌。在寻到三儿之前,她仍不能打草惊蛇,需得在姑父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她应该强拉着那人跑走,而不是叫他做自己的替罪羊。可对方太强,她并无胜机。
穿过黑森森的人群,她像猫儿般溜入宛曲甬道。地道似羊肠,土壁上却嵌着无数兽面额的浮雕青石门,像无穷无尽延展的螺旋,门后藏着埋骨处或杀人的偶人。眼前一片暗昧,如一座巨大无息声的坟茔。人语渐而远去,她只听得自己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的急乱心跳声。
突然间,一座青石门猛地在她眼前推开。
那一刹那,左不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个私卫队兵提着木槌慢慢行出,显是迟来。有人低语:“祭仪开场,左大人仍未来,我等应速速入列。”
其余人赞许地点头。可未等他们踏出一步,眼前便忽而寒芒一闪。
一个少女如蟢子般自门后跃出,钢刀曜如朝日,顷刻劈至眼前!
金桃鞘如飞蝶,一瞬间,左不正双管齐下,以刀背与鞘身将数名私卫队兵砸昏,踩上他们的脊背。
所幸这一出动静不大。只是仆起了大片如幕尘灰,左不正掩着口鼻,待沙尘稍定,她心下却陡然一震。
细碎的尘灰像银屑,漫舞于空。在那之后,一个漆黑森冷的影子缓缓自青石门洞中走出。
男人覆龙首银面,身材颀长。疮疤像一只狰狞恶兽,盘踞在他脸庞边。
冷山龙低笑道:“四小姐,你不该来这儿。”
左不正紧攥着刀,手里尽是汗。
她口上却笑道:“甚么风将你吹来了,在这处做个迎客猫儿?我要走你身后的路,你让开。”
冷山龙道:“回头罢,此路不通。”
冷汗自左不正颊边淌下。这个男人很强。平日里,他侍立象王左右,教她从来动不得姑父一根手指头。左不正还听闻,他往昔是个能教八极分崩、万里扫净的灵鬼官,即便在昔日同侪中也如鹤立鸡群。
“你应在棺床上,只消两眼一闭,撑过今日,便能做个教世人艳羡的天仙。”冷山龙徐徐道。
少女脸上无一丝血色,她冷笑道,“是么?可你也不应来这里。”
男人嘴边扬起一道讥诮的笑。“为何?”
左不正猛然舞起刀,刀锋在风里鸣震,像弹拨空弦。她神色凛然,狠狠道:
“因为我会——把你狠揍一顿!”
刀光织成满月似的圆弧,折劈向冷山龙。
男人却微微一笑,“狠揍?如今的四小姐,怕是连替卑职衣上掸尘也做不到罢?”
话音方落,他的身影便突而消散在风里。左不正眼瞳骤缩,却觉四方凄暗氛雾排闼而来。一片暗色里,她看不清冷山龙所在。
仅踟蹰片刻,白蜡枪便如峥嵘巨岳自头顶重压而下!飏风猛烈咆哮,似有洪波在风里奔涌。左不正被倏然逼退,衣衫数处绽裂。
风,她可以循风声而行!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左不正猛然闭眼,聆听着耳边风声。在浮翳山海时,她常于云雾间与蛟螭搏斗,双目常受蔽。冷山龙枪落如骤雨,她便刀出似疾风。枪头与刀尖在黑暗里一刹间即交锋百十回,像檐下铁马似的叮叮当当地响。无数火花迸溅,像绚烂的烟花。
虎口裂了,血散落在地。左不正的两腿却如磐石,纹风不动。
倏然间,冷山龙的影子又如轻烟般消散,遁入黑暗中不见。
去哪儿了?
心里咯噔一声响,左不正竖起刀,警戒地四顾。死一样的寂静中,一道流星样的寒光突而划破黯氛,以撞破青冥长天之势狂涌奔袭而来。那寒光撞破了左不正的刃身,眨眼间便要划上她颈项!
冷山龙心头暗喜。凡人力弱,必定抵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他却忽觉枪身一重,只见得刹那间,左不正猛然张口,硬生生地咬住了枪头!棱尖划破口舌,她满嘴是血,目光里却带着摄魂惊魄的滚烫。
冷山龙当机立断,松了白蜡枪,旋身猛跃,拔出腰间降妖剑。左不正却目疾如电,刀出金桃鞘。两人兵刃相接,火花落在石壁铜盘里,点燃了麻秸。
左不正抽刀劈火,流火像星雨,纷纷扬扬落满两人身周。冷山龙这才恍然发觉,其余几只壁上铜盘已然倾翻,地上淌满灯油。灯油燃起,甬道里登时一片灯火通明。如此一来,冷山龙再也无法在黑暗中藏形。
左不正提起刀尖,明晃晃的刀光与笑靥刺得冷山龙眼目生疼。
“你瞧,我现今不但替你掸净了衣上尘土,还替你持火熨衣了一番,够贴心的罢?”
“四小姐真是会关怀下人。”冷山龙怔了一怔,却旋即笑道,“卑职这下人也当投桃报李才是。不知方才卑职招待的您那枪,您觉得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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