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阻止卑人召唤鬼王?”七齿象王听了此话,眼放精光,将鼻烟壶往旁重重一放。
祝阴摊手:“那臭虫的心思,祝某怎地知晓?你要不要去问他?”
他忽而微微一笑,颊边漾起笑涡。
“唉呀,祝某忘了,他现在被您杀了啊。”
七齿象王忽而桀桀低笑,笑声像低低的虫鸣。
“想阻止卑人铸神迹?真是蚍蜉撼树。”
男人望着湖面,缓缓地摩动着手,“其结果便是——他死不瞑目。左家依然会召出鬼王,让左不正将其灭去,铸得神迹,从而得以升天。”
“既然我那贤侄左不正总归要将鬼王除去,灵鬼官大人,您和您的师兄就不必插手了,不是么?”象王说。他的眼里闪出狡狯的光,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红衣少年却摇头,依然微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忘了被大力鬼王弓磐荼毁去的大梁城么?”祝阴说,“召了鬼王出来,便撇在一边不管。您还想…让荥州成为第二个大梁城?”
一个声音忽而自暗处飘来,沙沙哑哑,还不时挟着几声呛咳。
“说得不错。更何况,这世上的福祸皆有定数。咳…鬼王是大祸,要召出大祸,究竟要耗去多少福气?”
水波微皱,粼粼的波光洒进游廊。一个影子扶着青碧的廊柱慢慢地走过来,每踏一步,都在石砖上留下一个浅红的血脚印。那人的脸色煞白,像一抹虚无缥缈的幽魂,方才从地府中脱身。
两人见了那人影,神色皆十分精彩。七齿象王愕然失色,祝阴却只是微笑,仿佛这已在他意料之中。
易情扶着柱,缓慢地走到他们跟前,勾起唇。一个虚弱却张扬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
“姑丈人,您死不瞑目的侄女婿方从刀山火海中脱身,便赶着前来拜谒您了。”
——
话说回半个时辰前。
易情被人磕破了头,按在冰凉湖水里。
身后那人拔刀出鞘,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背心。就在那一刹间,易情拼力凝神,运起宝术,一抹游蛇似的墨迹从指尖探出,悄然裹上刀尖,将那刀画短了一寸。
刀刃入肉,剧痛如沸铁浇身。所幸有宝术相护,那刀才不致刺穿心肺。因只画短一寸,那人拔出刀时,竟也未发觉他在刀上动了手脚。易情被他捆了石头,抛进湖里。坠水时的那一刻,他奋力转头,只见沙尘般升腾的水花间,冷山龙戴着银面的脸若隐若现。
七齿象王果真想要他的命!
易情咬着舌尖,要自己不失去意识。他画断了缠在身上的巨石,拼命地凫水,藏身于崎岖的灵璧石之下。冷山龙在岸边候了许久,他伤痛难当,靠着山石低低地喘气,几度欲要昏厥。
待冷山龙走后,他歇了片刻,用衣袖布片画了伤贴,费力地裹在伤处。待上了岸,他几乎用尽浑身气力,这才顺着游廊走到戏台前。
此时他立于象王跟前,因失血过多而两股战战,却强撑着不倒。他在椅靠上坐下,交握着两手,脸色淡然无澜。
“姑丈人,别来无恙啊。”
“侄女婿,”七齿象王略定了定神,笑道,“瞧你怎地浑身湿漉漉的?见你姑丈人前,不必特地沐身的。”
易情咳了一声,勉力微笑,“方才的话,小婿还不曾问完。既然召一次鬼王需耗去人世福气,那我能问您一事么?”
七齿象王撑着脸,用指节点着下巴,笑吟吟道:“请讲。”
易情说:“凡世的‘凶年’,是因你而起的么?”
一阵寒风拂过覆雪的垂杨,穿梭在游廊里,横在他们之间。七齿象王噙笑,衣上的金丝如意纹闪着耀目的光。
“所以人世的荒年才会来得这么快。”易情望着他,墨黑的眸子像两枚极深的墨点,里面仿佛酝酿着翻腾的怒涛。“不过十年,福气便耗尽,人世只余凶荒。”
他想起十年前,灾荒降世,天坛山众人曾惨死于自己眼前。
七齿象王却哈哈大笑,“十年前有凶年么?侄女婿,你别含血喷人呐。召鬼王一事,与凶年毫不相干!”
易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男人,目光仿佛两柄利刀,刺穿了虚伪的诳言。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十年前他沥尽心血,便是为了阻止夺去世间众人性命的凶年。而如今有人却要重蹈覆辙,将天下置于祸乱之中。
“世上铸神迹之道甚多,为何你要执着于召出鬼王?”
易情忽而厉声问道,却因牵扯到背上伤口,痛得眉头紧蹙,浑身发颤。他忍着痛,怒火烧得更甚。
臃肿男人望着天,慢慢地道:“因为卑人…想教天廷知晓、要他们震动。”
“想要那群天廷狗官知晓,在鬼王面前,他们屁都不是。左不正能杀鬼王,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而教养出左不正的卑人,又要胜于这天上天下的任何一人!”
易情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是想说,你不信神,只信人?”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将人世搅得一塌糊涂?”
日光落在湖面上,像闪烁的碎银。七齿象王摇头,龇牙笑道:
“不,卑人不信人,也不信神。”
“卑人只信自己。”他说,“信自己能笑到最后。”
树影朦朦胧胧,透过花窗映过来,像一副装裱的水墨画。阴暗的天幕下,一切都像笼罩在云烟里。易情长长吁气,将痛楚暂且压下,忽而睁眼道:
“姑丈人,那我便来同你打个赌罢。”
“打赌?”
“不错,你不是在颍州里扬言,你曾是天廷灵官,若是赌胜了你,便能将胜者荐入天廷么?”
七齿象王深深地看了一眼祝阴,只见那红衣少年似是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蹲在湖边,用石子儿掷着假山玩。
“是啊,确有此事。”七齿象王望着在苔岩上迸溅的溪流,缓声道,“卑人曾设下过许多场赌局,可无人能胜过卑人一回。”
无数人为升天名利,不惜赔上性命,也要与他一赌。可惜历经千百场赌局,依然无人能打败他。
浑身水漉的白袍少年道,“那咱们便来赌一场罢!”
七齿象王徐徐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少年。他虽身负重伤,腰板却挺得削直,像一道不屈的雪峰,气魄直插云天。
“赌甚么?”
“我只会赌一个结果,”易情说,嘴角弯起讥诮的笑,“那便是‘你输,我赢’。”
“我赌你绝无可能铸成神迹,也全然不能再踏天磴。要立下神迹的人,”白袍少年用拇指点了点自己,“是我。”
寒风拂过,将朦胧烟水在湖中铺开,天地像笼上了一层白纱。七齿象王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那卑人便要赌相反之事!”
“卑人要赌,尘世间铸得的神迹定会花落左家,你小子空有名头,可绝铸不成神迹,一辈子也不可能!”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七齿象王挥手,几位仆侍从游廊的一头转出,捧着盛牛血的骨碗上了前来,将碗放于他们二人跟前。两人站起,神色凝重,仆侍们抬来方桌,摆好神位、蒲垫,两人各自发了诅誓,道:“今日神判,胜者为王。不遵诅誓,存殁俱殃。”这样便算是在太上帝前立下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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