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拙抱紧自己的肩膀,努力把自己缩小。“呃,我也有错,我不该随便乱打听……”
“这件事异常案件调查科的人都心知肚明,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Z转向窗外。玻璃倒映出他的面容,红宝石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哀戚的神色。
“你觉得我今年多大了?”Z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段非拙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Z的年龄和他的机械义肢有关系吗?
但是Z从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问了,肯定有他的目的。
段非拙细细端详着Z。他的年轻的确像一个谜。因为一头白发,他看起来可能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段非拙推测他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不过这一点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能推测出来,Z就没必要专门问了。因此他的实际年龄或许比外表大得多。
段非拙试探地问“三十?”
Z不动声色“再猜。”
段非拙又问“四十?”
Z摇头“再猜。”
段非拙豁出去了“一万零八十六岁?”
Z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显然被逗乐了,但他很快又板起脸,假装自己并没有开心。
“你听说过克里米亚战争吧?”Z问。
段非拙自然知道。那是1853年至1856年间,英国、法国、土耳其联军与沙皇俄国在克里米亚爆发的战争。
“南丁格尔女士成名的那场战争,对吧?”
正是在那场战争中,南丁格尔女士主动请缨担任战地护士。她的科学护理挽救了无数士兵的生命,被人们视作提灯的女神,民族的英雄。她创立了护理事业,从那时起,护士才逐渐成为一种受人尊敬的职业。
身为医学生的段非拙对于战争并不感兴趣,但对于医疗事业的发展可谓耳熟能详。
听到“南丁格尔”这个名字,Z的痛苦又增加了几分。
“我参加过那场战争。”他低声说。
段非拙开始炫耀自己眼睛大。
如今已经是1893年了,即使Z参战时只有20岁,现在也该60了。可他看上去顶多只有60岁的一半啊?!他是吃了唐僧肉还是喝了不老泉?!
像是觉察到了段非拙的惊愕,Z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28岁,是陆军少校。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当时照护我的就是南丁格尔女士和她的护士团。”
段非拙猛然想起,他初来伦敦时和Z一起拜访律师林恩先生家,林恩先生的女儿路易莎曾提起南丁格尔女士到她们学校演讲。当时的Z就露出极为古怪的神情。
原来Z根本早就结识了南丁格尔女士,在战场上。
“我当时伤得太重,四肢残废,双目失明,几乎是苟延残喘。所有人都觉得我活不了几天了。甚至有战友私下讨论要不要给我一个痛快。”
说起这段痛苦的往昔时,Z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波澜。
“我父亲也是个军官。他希望我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看到我变成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残废,他当然极度失望。这时有一名护士悄悄找到他,说她有个办法,或许能让我再度站起来。”
段非拙盯着Z的红眼睛,低声问“难道那护士……是个秘术师?”
Z颔首。
“她用了治愈秘术?就像色诺芬用过的那种?”
“治愈秘术无法治疗我那样的重伤。治愈秘术的原理是加速细胞的再生,它只能治疗那些‘有可能愈合’的伤口。断掉的肢体永远没办法长回来。”Z垂下双眸,“那个护士用的是另外一种秘术。她把我的身体彻底改造了。”
“……什么叫‘彻底改造’?”段非拙问。他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儿,但他太好奇了。
“就是把所有能用机械替代的器官全部用机械代替。”Z冷冷地说,“双手,双腿,脊椎,甚至还有一部分内脏。人类的心脏没办法承受这种负担,于是她干脆把我的心脏也换成了机械,由一块以太结晶驱动。以太结晶蕴含着极其丰富的能量,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的衰老比普通人缓慢得多。”
段非拙瞠目结舌,同时遍体发寒。
虽说他早已习惯这个世界中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事物,但Z的经历仍然算得上其中最匪夷所思的。
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内容。
“这种改造……能让人活下来……?”段非拙惊讶。
Z唇角一扬,像在讽刺“你觉得我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从结果上来说,这番改造的确让Z重新站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比以前更敏捷,更强大。一个大活人被改造成这样……还能算是人类吗?
简直像一个忒休斯之船悖论。假如不停地替换一艘船上的零件,当所有的零件都被换过一次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假如将换下来的零件再组装成一艘船,它和那艘全面翻新的船谁才是原本的船?
忒休斯悖论放到人类身上呢?段非拙不敢继续往下思考了。再思考似乎就会触及到人类绝不可以碰触的禁忌领域。
“这就是你厌恶秘术师的原因?”段非拙声音沙哑。
“没错。”Z笑得越发残酷,“如果她是为了拯救我而把我变成这样,我倒也不会责怪她。可她不是。她只是想试验她发明的新秘术,恰好遇上了我这么个绝佳的试验品。”
“那个护士后来这样了?”
“不知道。她逃跑了。我后来加入警夜人,一直在追捕她。可她销声匿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说完,Z再度转向窗外,沉默了。
包厢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火车轧过铁轨的隆隆声响。
段非拙想说几句话宽慰Z,可他说不出来。不论说什么,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难道他几句话就能抚平Z这么多年来的伤痛吗?根本像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
过了好一会儿,Z开口“是不是吓到你了?”
“什么?”段非拙倏地抬起头。
“你好像很讨厌看到我的身体。每次我洗澡的时候你都会逃跑。你觉得我的样子很恐怖吗?”
段非拙哑口无言。他意识到Z好像对他产生了某种天大的误会。
“不、不是的!”他叫起来。
“你不用给我面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Z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
“我……不是因为那个!”段非拙窘迫地说。不只为何,他的耳朵忽然变得好烫。“你身上有很多疤痕,确实有些可怕,但是我……我不敢看你洗澡是因为……那个……不礼貌……”
Z似乎觉得他的答案很滑稽。“你不用说了。”
“真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段非拙提高声音,“我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讨厌,我……”
他的声带仿佛变成了卡壳的机器,怎么也运转不起来了。
最后他只能讷讷地望着Z“我希望你能知道,我……”
Z微微一动,一缕白发垂落肩膀。
“我知道了。”
窗外,春季的原野郁郁葱葱、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漫天乌云,洒在两个人脸上。
火车抵达了国王十字车站。望着车站的玻璃穹顶,段非拙由衷产生了一种回家的喜悦。
下了车,他在月台上遇见了两个意外的人。
其中一个是色诺芬。这黑发黄眸的男子倚在柱子上,吹着口哨,一脸梦游似的表情,好像他是无意中走到这儿来的。
“老大!”看见Z和段非拙,他懒洋洋地摇了摇手,“想不到你们竟然活着回来了!”
Z嘴角抽搐“怎么?不希望我活着回来?”
“哪有,我由衷地表示喜悦!”
色诺芬嘴上这么说,但Z一转头,段非拙就听见他小声嘀咕“可恶,居然毫发无损,我又输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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