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头顶就是高大的槐树,只是已经掉光了叶子,新芽没来得及补上。
几只雀鸟停在树的枝桠间,仿佛被时间凝滞住的画。
过了不久,他听到动静,看向抱着纸包出门的问荇。
“走了?”
“嗯,走。”问荇空出只手,抓住他的手。
“再去买盏灯笼,我们就回家。”
“喜欢灯笼?”
柳连鹊略有好奇:“见你最近总提着灯。”
“算是。”
“这不是要进山里,提着的比拿着的方便,而且挂门口还喜庆。”
“走吧,就当陪我去逛会。”
柳连鹊由着他牵着,不自主朝着街边的小铺走去。
刚过完年,花里胡哨的灯笼反倒都能便宜几文钱。
卖灯笼的小贩穿得不够严实,透过秋服能瞧见他瘦削的身板,同那些绚丽的灯笼格格不入。
但和当下的康瑞非常相称。
两人也想要早些回去休息,难得地问荇没有讨价还价,而是安安静静挑了几个耐用又不张扬的灯笼,给小贩付了钱。
“若是没有长明和怨气的糟心事,其实在康瑞镇的日子也挺不错。”问荇将一盏圆滚滚的灯笼塞到柳连鹊手中。
这盏灯笼是所有灯里最精巧的,还能看出些布老虎的模样,只是缝口处做工依旧马马虎虎。
它现在暗淡,可要有些许烛火,就能点亮黑夜的一隅。
要是讨小孩子开心,恐怕是百试百灵。
柳连鹊轻笑着接过灯笼。
“的确如此。”
不知是有道人做的表率起了作用,还是都巴望着要度化小鬼可得的灵气,等到晚上再见,道人们中间又多了几个生面孔。
问荇也只是看在眼中,对待他们还是同昨日一般客气疏离,公事公办。
多些帮手,他和柳连鹊还能少熬几个大夜,何乐而不为。
一晚上下来,被度化的残念加上小鬼,已经增加到了六十余个。
泉水明显变得清澈,等到朝阳升起,他们甚至可以看到脏污的水呈现出半透明来。
但虎子依旧嘴硬得很。
其他小鬼发现问荇没有骗人,态度就算不是非常和善,也不会有敌意。
可他总用警惕又不善的目光盯着问荇,但问荇看过去,他却什么都不说。
一群小鬼来找问荇,问荇也懒得顾上虎子。
这种情况维系到了第四日。
水面上依旧浮着淡淡的血丝,但臭味和血腥味小得几乎要俯下身才能闻到。
镇子里没有猎户的踪迹,但隐约传来些井水貌似变干净的好消息。
泉眼渗入康瑞各处还需要时间,更何况不光此处泉眼水脏污,还有些连通泉眼的水源也出了问题。
只要水质能有些许改善,一切就都在正轨上。
需要度化的鬼只剩下三十来个,他们多数都是不愿投胎往生,正在做着挣扎抉择的鬼。
隐京门的道士们松了口气。
只要其中再有几人愿意往生,这儿依靠他们互相掣肘建起的阵法将彻底不成气候,更别提影响康瑞镇的水源。
但小鬼们已经和阵法黏连在一起,若是不愿往生,只能困在泉眼处,不停地遭受残存的怨气折磨。
问荇花了近半个时辰同他们说清了情况,又有十来个小鬼愿意投胎。
逍遥自在地做鬼固然好,但在这做鬼活多少年,都和蹲天牢一样糟心。
“你是不是骗人的?”
听完问荇的话,虎子戒备地反驳他:“万一就是你们只想要泉水变好,才故意告诉我们要被困在这,骗我们投胎呢。”
“当鬼可以活很久,可到了下辈子啥也不记得,说不定也是活几年就死了。”
“你可以再过一段时间,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他对问荇态度不好,问荇自然也不同他客气。
“若是你觉得困在此处有意趣,那我们也不会阻拦。”
“话说得好听!”虎子被他激得两眼一瞪,指向柳连鹊,“要你这么说,他也跟着我们投胎得了。”
“我看了几天,他瞧着也不像人,不是邪门道士那不就是奇怪的鬼。”
指完柳连鹊,他意识到不妥当,尾音骤然变虚。
“放尊重些。”问荇沉声。
“在你眼里,天底下是只有鬼、道人和寻常人?”
虎子的态度过于轻慢,道人们也露出愤慨来。
说他们这些道士活得久不该也就罢了,可柳公子本就苦命,差点活不到该活的岁数,真是冤枉。
“你是觉得我非人非鬼,似死似活,不该存于世。”
柳连鹊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虎子几米开外的地方。
他该活的寿术未尽,命又是被问荇从阎罗手中夺回的,自不可辜负问荇,贸然转世往生。
他模样认真,不含愠怒,说的话却让虎子不由得毛骨悚然。
“若真到了我该去轮回的时日,我自当赴黄泉,毫无怨言。”
第231章 婚丧嫁娶
“同他没必要说太多。”
毕竟虎子的这些诘问,未免有些无理取闹了。
问荇挡在柳连鹊身前,直截了当:“别只会支吾膈应人,你究竟是畏惧投胎,还是有其他顾虑?”
虎子被他毫不客气的态度逼得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反驳:“谁怕死了!”
“我是怕我不在了,就没人……”他支支吾吾。
“没人记得你那些莫名其妙生病,然后枉死的弟兄?”
虎子呆愣。
问荇是怎么知道的?
几个道士们往虎子的方向瞥了眼,都没对此感到惊讶。
虎子这些天都差把心事写脸上,别说问荇,他们也都知道了。
“你只要把他们事告诉我,不就有人记得他们了。”
虎子拍了拍本就不灵光的脑袋,陷入了思索。
问荇说得好像有道理。
“不行,万一你要害人怎么办?”
“问得好。”
问荇颇为无语:“我连他们是谁,有没有投胎都不知道,该如何害人?”
就该和虎子说话够直白,省得这莽汉一根筋,就知道疑神疑鬼。
虎子噎了会,没掉怨气缠身,他的思绪比前几日要清楚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举止不妥当。
暂且不说问荇,就说那个叫柳连鹊的哥儿,急起来估计都能让他够呛。
半晌后,他态度终于软下来,颓废地坐在树下。
“怎么说呢?”
他费劲地抓着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显得自己愈发邋遢。
虎子讲起事磕磕绊绊,后边才渐渐流畅。问荇同柳连鹊一道听了全程,才勉强拼凑出个完整故事来。
康瑞闹灾荒和战乱的时候,昌平镇也没能幸免。
虎子是个破落户家的子弟,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穷得叮当响。他自然而然就跟着些伙夫、跑堂这类的市井之徒,大字都不认得,忙忙碌碌这些年没学管用的手艺。
虽然不认字也没其他本事,但他三教九流的兄弟倒也不少,其中有几个认识十多年,交情好的。
好巧不巧,变故就生在这几人身上。
“我认的大哥他得了风寒病,结果我隔了三天去看,他整个人都瘦脱相了!”
提起这茬,触及到虎子伤心事,他的语调又开始疑神疑鬼。
“我问他怎么了,他烧得糊涂,只和我笑,说有人来了,有人又走了。”
“可我看屋里没人,他娘也说家里第一个来的就是我。”
凑热闹的赵小鲤吓得缩到一旁。
那,那岂不是他的大哥见着鬼了?
“然后呢?”
“他死了。”虎子狠狠抹了把脸,反倒抹开了脸上的伤口,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
“死的时候原本百来斤的壮汉,瘦得只剩骨架子,皮粘着骨头,死了都闭不上眼。”
“夫郎,你觉不觉得很像?”
问荇侧目,看向聚精会神的柳连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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