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望去,不知何时那夕阳中的雪山云影皆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夜色里湖水浑黑,深浅难测,雾气贴着水面浮着,在无风的夜里缓缓移动。天空分明无星无月,但船下的湖水却像敛尽了繁星明月,照得雾气发出胧光,轻柔地徘徊在湖面。
洛元秋手指一碰到那轻纱般的雾气,它便受惊般惶恐地向后退去。湖底星月交相辉映,船行在水面,仿佛是在夜空当中,只要伸手便可触及星辰。
她想起记忆中的夏夜,也是这般繁星灿烂,皎月光洁。那时她还不觉去日已多,死期将近,只觉得满山草木,四季轮回,在日升月落中一日比一日更为新奇。
洛元秋暗自猜测自己早已经死了,此时的一切不过是死前一念衍生出的诸多奇想。她索性躺在船里,两臂作枕,翘着腿看着黑漆漆的天幕,就此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侵扰,倒是暂得安眠。洛元秋睡得神魂颠倒,直到光照在脸上,刺得人不得不以手遮面,堪堪才醒来。
她仍是在船上,四周雪山如旧,在日光中折射出耀眼的白光。碧空中阴云荡尽,只见几缕柳絮般的云飘浮着。水面如镜,那影子躺在船头,也翘着脚,姿势倒是与她一样。
洛元秋坐起问它:“这又是到了何处?”
影子躺着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阴山里的雪山都长的一个样子,你能分出什么不同来吗?”
洛元秋仰头望了望那些高峰群山,的确是难以分辨。初阳之中,她向水面看了几眼,发现既无法离开,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便挠了挠头躺回船里,以手背遮住眼睛道:“这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会是死了吧,不然怎么会来到这里?”
说话间指缝中难免泻进些许光亮,时明时暗,在她眼前晃出许多影子。耳畔哗啦划水声再度传来,她知道是影子在划船,也不曾起身去看,安静地听着水声传来。
她不觉忆及过往,依然如隔雾看花、水中观月那般难以琢磨,回忆中的人与物如在昨日,又像前生般遥不可追。
日光虽是明亮,却不比冰雪好到哪里去,失了暖意后,只剩一片薄凉的寒,洛元秋听见影子说:“一死百了,难道死了当真就万事皆休?”
“原来,你还是把许多事忘了。”
“我忘了什么?”洛元秋问。
影子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难道遮住双眼就能当作不曾看见,想不起来的事便可当作不曾发生。于你而言,一叶障目反倒将心蒙住,往日之事,究竟是你已经忘却,还是本不愿想起面对?”
洛元秋想了一会,诚恳道:“没听明白,你能说的再仔细些吗?”
划水声戛然而止,影子冷冷道:“你抬头看看。”
洛元秋依言起身,入眼便是如镜般的两岸冰壁,冰面上倒映出船与她的影子,除此之外,船头站着一个穿着灰袍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洛元秋一怔,侧脸向船头看去,那端照旧是空无一物。她再次看向冰壁,影子就在身旁,转过头说道:“我说了,我就是你。”
洛元秋略感微妙,道:“好像,我从前也没有这么矮罢,似乎要再高一些?”
影子很是不悦,一脚踏上船头道:“现在呢?”
洛元秋特意站起来与它比了比:“好像又有些太高了,我记得那时,我大概只到师妹的肩”
她突然话音一滞,茫然地与影子对视一眼,道:“我方才说了什么,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影子也是一阵沉默,道:“你想记起来么?”
“我方才是……说了一个人?”洛元秋疑惑道,“是谁?”
她有心去回想,但这念头就像暂浮上水面的鱼,利落地甩了个尾巴便消失不见,潜入深处去了。
就像那时她在幻境中的冰窟里,跋涉在雪中,霎那间觉得身旁应当有个人陪着,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
但这个人会是谁?洛元秋不由想,为何她竟然一点也记不得了?
沿岸冰壁已快要到尽头,可洛元秋依然没有想起分毫,反倒是有些急躁,她看了看影子问:“你适才说了什么?”
影子微微一笑,那神情实在不像个少女。但这笑转瞬即逝,洛元秋并未察觉到异样。它似乎等这句话很久了,说:“我问你,你想重新回想起来吗?”
洛元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忘了什么……”
“于你而言,至关紧要。”
船向下游漂去,远处雾蒙蒙一片,看不清前路如何。冰壁终于到了尽头,洛元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站着的影子,说:“我心中有一种预感,或许将一切想起后,有些事就再也无法挽回。”
小船停在这片浓雾中,影子说:“我既是你,却又不是你,无法替你做抉择。只有当你决定想起以后,我们才能继续前行,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
洛元秋惊讶地发现四周水雾越聚越多,连水面的影子都看不清了:“这又是怎么了?”
雾气中传来影子的声音:“明心见意,只要你心中稍有迟疑,这雾便会源源不断涌出,将你困在此处。”
洛元秋道:“若是我想明白了呢?”
话音方落,眼前环绕的雾气犹如被风吹开了一般,纷纷向两侧避让开来,不知不觉船已经靠岸停泊。
洛元秋有些不敢相信:“这就……到岸了?”
影子道:“当然。”
洛元秋道:“你不是说,只有死人才能上岸吗?”
影子道:“此岸不同于彼岸,上就是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岸上也是雾气笼罩,一条深长的小径在迷雾中不知通往何处。洛元秋下了船,走了几步,想起那影子还在水中,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影子竟从水中立起,踩着水跟在她身后,只是它全身深黑,如墨泼在纸上,浅淡如周围浮动的雾气,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将它吹走。
洛元秋倒无多少惊讶,只问了句:“你当真是我?”
一片雾气从影子身体中穿过,它拂了拂衣袖道:“不然呢,谁会一路千辛万苦跟你进了天魔幻境?”
洛元秋几步踏上小路,拂开扰人的雾气,她的心剧烈一跳,隐约觉得这条路尽头似乎有谁在等着自己。
“你想要什么?”洛元秋问影子,“不如直说吧,何必藏藏掖掖的。”
影子道:“你将这一切都想起来,自然知道我要什么了。”
洛元秋摇了摇头,眼看就是路尽头了,她莫名有些激动。走近了一看,顿觉失落万分。路尽头显出几阶石梯,似乎通向上方。
石阶旁有两块大石,洛元秋看着有些熟悉,走进后诧异道:“这是山门?我怎么又回到了山上来?”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怎么又是幻境?”
她转身去寻影子,但影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雾气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洛元秋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玄衣男人一步步向上走来,他身后似乎背着一个小小的人,被衣衫裹着,伏在他肩头动也不动。
男人走到这山门大石边站了一会,眉心深锁,面上风尘之色未消,似乎很是疲惫。不一会从山上又下来一人,着深黄衣袍,戴玄天冠,做道士打扮,忙迎向那人道:“师兄,你总算是回来了!那事情办的如何了,怎么这一去竟耗费了数月之久?”
这人分明是她师父玄清子,只是还不曾蓄须。洛元秋不觉看向那玄衣男人,一声师伯险些脱口而出,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玄衣人正是年轻时的洛鸿渐,他道:“顾凛已死,只留下了这一女,托我代为照料。”
他小心翼翼将身后的人托在手中,递给玄清子。玄清子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指碰到孩子粉糯的脸颊时,她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玄清子一惊,刚要推拒,却在师兄阴沉的脸色下不得不抱在怀里,僵硬地托着包袱,嘀咕道:“那这孩子的娘呢,怎么也不帮着照看些……”
洛鸿渐吐了一口气道:“早已经去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