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书放回原处,墨凐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从低处取出一本尚未看过的,一直到阁楼中昏暗无光,她才活动筋骨,敲了敲身旁灯盏,光如薄纱轻落。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她再度来到窗边,看见临水的那座小楼上下早已点起了灯。在二楼靠近湖水的窗边,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从身形依稀可见是名披发的女子。
湖面有雾气飘来,她看着楼中灯火映在水上的倒影,想起今日探听到的消息。
半年前国师忽然离开了丽阳,至今尚未归城,教中弟子皆不知去处。起初无人在意,然而时日渐长,忽有流言传出,道国师受明尊点悟,为见世间奥妙,去寻找那传说中的轮回之地了。
传言甚嚣尘上,更有人说国师是为了帮陛下续命,去方外之地寻灵丹妙药去了。尤其是近日颁布新法不见陈帝出面,都由太子主持,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眼下国师不在城中,宫中守卫的力量必然削弱,新旧势力借着颁布新法的名义两相抗衡,皇帝更是疑似被太子囚禁……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墨凐垂下眼,袖中短剑寒光一闪,
等报春花开了以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墨凐潜入皇宫之中,轻而易举避开层层守卫,来到了位于深宫的一座殿宇里。
屋中弥漫着清苦的药气,龙涎香都掩盖不住那衰朽的气味。宫殿里深红帷幕垂落,那分明应该是鲜艳夺目的颜色,随着夜风翻卷,在烛火中显得黯淡失色。
整座宫殿被沉沉的暮气所笼罩着,烛火忽高忽低,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灭。墨凐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往往预示着有人即将死去。握着剑撩开眼前的帷幕,长明灯下并无侍奉的宫人,一人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如果不是他口中时不时溢出的低吟,几乎让人以为他早已死去。
墨凐靠近时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像是一种预感,他紧盯着来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他的眼中却亮起灼灼的光,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曾征战四方、铸就不世之功的君王已经老去,床榻上只有一位将行就木的半瘫老者。金冠都无法束住他的白发,歪斜在脑后,他口角流涎,舌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难再说话,连抬起手都份外艰难,只能这么躺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这不是她要杀的人,墨凐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你这么活着,倒比死了更让人觉得痛快。”
“你就这么活着,”她收起短剑居高临下道,“活到天荒地老,看着你所拥有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就这么活下去罢。”
离开时她听见一声古怪的哀嚎,随后警钟大作,一个尖利细长的声音道:“快来人,陛下遇刺了!”
墨凐跃至高处,看着夜色中火光接连亮起,顷刻间就照亮了宫闱。一切就像是早已布置好的一幕戏,不过多时护卫们便簇拥着一人闯入宫门。那人金冠王服,还未入殿就跪倒在门外,哭喊道:“父王!父王!儿臣来迟了……”
很快有人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太子面前,太子仿佛不胜哀痛,无力说话。他身旁几名侍臣连声呵斥,命这刺客说出背后指使之人,那刺客缩着头道:“我是神风观的无名,无人能指使我,我行刺杀之举,乃是为了一报国仇家恨!”
陈与真一向水火难容,亡国后时常有刺客混入丽阳妄图行刺,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从前皇帝身边有国师保护,来再多的刺客也是无用。如今国师失踪,这些刺客又寻机来刺杀,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了。
护卫上前解下他身后背着的长剑,果然在隐蔽处刻着神风观的标识。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皇帝已经死了,只需把这刺客拖出去问斩即可,就在这时殿顶传来一声轻笑:“你这幅样子,也敢说自己是神风观的无名?”
一道黑影从高处跃下,侍臣们惊呼着向殿中退去,太子站在众人身后,惊疑不定道:“你是谁?”
墨凐在火光中捡起那剑缓缓拔出,道:“我既非真人,也非代人……我是陈人。”
诸人一惊,立刻有人喝道:“你胡说!你若是陈人,怎会行刺帝君?!”
“征战数年,十室九空。”墨凐答道,“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各位可否试过?至亲分别,骨肉相离,转眼便埋骨异乡,再难返回故土。这其中的痛楚,你们又懂得几分?”
又有人道:“如今天下太平,早已放将士们还乡,何来骨肉分别一说,你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墨凐却看着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太子道:“何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陈人的天下?殿下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能否告诉我,往后这天下百姓,可有六国遗民在内?如果没有,那这天下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你果然不是陈人!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可诛,此人有行刺陛下之嫌,主犯虽已落网,却万不可留下她……”
墨凐道:“谁说他死了?我方才进去看过了,你们的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子被人当面羞辱了一番,脸色难看道:“就地处决!”
护卫们蜂拥而上,也不见墨凐如何出手,围攻她的人纷纷被击倒在地。侍臣们大呼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护送太子离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四面宫门大开,身披重甲的卫士鱼贯而入,在殿前列阵。
肃杀之气袭来,这些黑甲卫士曾是陈军主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每个人都是以一当百的骁勇之士,太子却调他们来围杀一个小小的刺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墨凐抖开手中长剑,黑甲卫士亦在号令之下发起攻势,数十人上前围攻墨凐。那重甲分明刀剑难入,在她的剑下却如薄纸一般,只见鲜血飞溅,一批人倒下立刻有人接上,仿佛全然无惧于生死。
她仅凭一剑便杀出重围,令近半甲士折损于殿前。鲜血自她剑尖滴落下,在她身后淌了一地,浸入石砖缝隙。又听一声号令传来,余下的黑甲卫士向两侧退去,转眼间撤出了宫门。
宫墙上忽然多了几道人影,皆着红衣,身佩金饰,那便是密教中的轮萨法师无疑了。其中一人道:“敢问阁下师承何处?”
墨凐淡淡道:“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一人怒道:“纵然掌教大人未归,此地也非尔等宵小放肆之处!”
言罢一同从高墙坠向地面,各持法器向墨凐攻来。墨凐以符相御,一名女子惊呼道:“当心,她是符师!”
墨凐反手向她刺去,剑上光芒大盛,那女子只觉符光环绕身周,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却无法看清这符从何而来。
这几名轮萨法师乃是法力高强之人,自负对付一名神风观的无名不在话下。然而随着交手越深,越觉心惊,不知不觉被符光所困,不但无法施展法术,竭尽全力也难以逃脱。
直到有人留心她剑上留下的血迹,无意之间发现脚下鲜血的流向似乎是被操控的,不由道:“符在我们脚下!这血就是——”
话音一顿,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穿,墨凐在他身后道:“现在是你的血了。”
半个时辰之后她离开宫门,从正中央的大道向外走去,沿途护卫如潮水般不断后退,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墨凐握剑在手,道:“你们不是我要杀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用不着上来送死,白白浪费性命。”
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太子所居的宫殿。太子是喜花之人,宫中多植花木,春时繁花盛放,远望如锦如云。为夜间赏花,附近设有不少宫灯,花影之下,一人站在园中,像在观赏花,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她身上的红衣已不复从前鲜艳,脚上戴着金环,长发如缎直落而下。那侧影墨凐曾在窗纸上见过许多次,这是第一次在灯下看清她的样貌,这张脸与记忆中一人渐相重合,她皱眉道:“我见过你,你曾与应常怀来到魏国,你是……”
景澜折了枝桃花在手,闻言回望她道:“她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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