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微微惊讶:“天衢吗,是那位相师?”
洛元秋点点头,当日所见到的一切仿佛仍在眼前,那人端坐在高处,金袍染血,脚边是相枕而卧的尸首,他灰白衰败的双眼如同预示着什么,成为洛元秋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记忆,令她许多年之后依旧记忆犹新。
她想了片刻之后说道:“天衢醉后以酒做画,向师父展示了他所预见的事。我躲在一旁,恰好也看见了。后来他无意中看到了我,突然告诉师父,我注定活不过十六岁。”
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握住,洛元秋拍了拍身边人的手,略有些出神,说道:“于我而言,活到十六和活到六十,差别倒也不大。只是……”
景澜握紧她的手,嘴角抿了抿道:“你再说下去,我就……”
她想不出什么威胁之词,洛元秋却脱口道:“你就要哭给我看?”
见景澜目光好似利剑般射来,她轻咳几声连忙道:“我不过是想说,只是遇见你之后,便觉得时间似乎不大够用了,还是活的越久越好。好了,你可千万别再掉眼泪了,这真叫人害怕。”
景澜:“……”
洛元秋拉了拉她的衣角,忍着笑继续说道:“你还未把话说完。”
景澜神色微妙,颇为警惕地环顾四周。洛元秋不明所以,跟着她转了一圈之后,顿时恍然大悟,哭笑不得道:“这是在梦里,只有我们两人在,你还怕会被人偷听了去吗!”
景澜这才反应过来,松了口气道:“险些忘了这是梦……不过后来的事与你干系极深,你当真想听吗?”
洛元秋怀疑地打量着她,道:“你不会再有什么事瞒着我了吧?”
景澜道:“要不然我发个誓?”
“打住。”洛元秋说,“那倒不用,我怕你因此又生出什么心魔来。有一个就已经够了,再来几个我可受不住。”
景澜眉眼低垂,俯身轻轻抚摸过剑身,道:“你曾在我梦境中见到过几段过往,那些事我便不再多说了。在我年幼之时,便有人在我身上种下了一道法术,使我成了皇帝的玄质。我母亲为了解开这道强加于我身上的法术,无奈之下四处求访隐士高人,可惜无人能解,最后她来到了寒山。将我托付给玄清子道长,恳求他与师兄为我解开法术。”
“数月之后,他们虽然找到了解除法术的办法,但不得不收手。只因强行解开法术,中术之人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或许法术解开了,人却变得痴痴傻傻……这还是好些的结果,最坏的,性命怕是也难保。我不愿痴傻的活着,也怕死怕的要紧,宁愿就这么拖一日是一日……你是不是要笑我胆小了?但我那时,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洛元秋静静听完,反握住景澜的手,两人手指相缠,低声说道:“不,你从来都不是胆小之徒。避事不理并非怕事怯弱,只是未曾遇见能让你为之奋不顾身的事与人。否则你怎么会答应陪我下山,前往黎川祭拜父母呢?”
殿中烛光轻轻晃动,在地砖上漫漫铺开,仿若一潭幽静的水泽。洛元秋仿佛又回到了离山前那一日,漫天雨幕中只有她们站在山门前,衣袖被雨水浸的半湿,但彼此牵紧的手却是温暖一片。
景澜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道:“除我之外,其余四位同门皆出自京中玄门世家。当年不仅朝中臣子结党营私,相争相斗,玄门之中亦无可幸免,争名夺利之人如过江之鲫。先帝为打压太子势力,制衡朝堂,假称天师府余孽仍在京都作乱,下诏命玄门中人不得离城。禁令下后,这玄门七族中人相继暴亡,死去的人,右臂都会生出一道黑色细纹,时日一长便会慢慢扩及手臂,到最后皮肉溃烂,血流难止,到死都在被疼痛所折磨。”
“传闻这毒咒是天师府余孽所下,意在报复玄门世家。”景澜说着避开洛元秋的视线低下了头,她秀致的眉骨隐没在昏光中,因而显得眼眸格外幽深,“但此事与天师府并无干系,实是先帝命人所为,暗中在其族人身上种下一道血咒,以防天师府覆灭之后,玄门世家势力渐起,事后只要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天师府,任由修士们猜忌互疑、内斗消耗,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景澜语声轻缓:“因那时顾天师统领玄门众道,位份超然,天师府更是凌驾于司天台与太史局之上。或许正是树大招风,才不得不有此一劫。”
想到更深一层,她忽地沉默不语。假使天师府仍在,洛元秋也不必流落到寒山,隐于世外。纵使年幼失怙失恃,至少还有祖父其他亲人相伴,远胜于在空山独守。
景澜无由来想起她提起父母时说的那句“我已经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想一想”,一时心中沉闷,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元秋倒是没想那么多,只道:“听师父与师伯曾说过,当年天师府的罪名是逆谋叛乱。倘若未有此事发生,可能我如今就该姓顾,而不是姓洛了。”
她神色悠然,无所谓一笑:“不管姓什么,你们总要叫我一声师姐,这总是没错的。然后呢,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景澜无言以对,无奈扶额道:“那咒虽然不是顾家人下的,但解咒的关键,仍然还是你的血。”
洛元秋轻轻啊了一声,注视着她的面孔道:“这我知道,在你们上山之前,师父便与我商量过了,每月需放点血来为师弟师妹们解咒。他还说,就这么一点血,到时候多吃些枣子,再吃几个煮鸡蛋就能补回来。”
景澜失笑道:“这就是你时常去和猴子抢摘树上枣子的缘故?”
洛元秋不解道:“不然呢?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景澜摸了摸脸,正色道:“我笑了吗?定是你看错了,我是觉得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该多吃枣子。”
师妹师弟上山是为了解咒而来,这也是寒山偿还昔日前下的人情。每每想到这件事,洛元秋都生出些许怅然,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可言。她隐约明白,这热闹的山中迟早会回复沉寂,他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开。
但千幸万幸,还有愿意留下来,留在她身边的人。洛元秋用力握住了景澜的手,感到一阵安心。
景澜道:“王宣与沈誉知晓此事,想带你到京中去为族人解除咒术,却怕你不肯离山。我担心他们带你回城之后,知道你是顾家后人,便假意要帮他们,随便找个由头先将诓你下山,再到镇上交给他们的人去往都城。”
“但你骗了他们,带我去了黎川。”洛元秋终于明白这几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了然道:“他们定然恨死你了。”
景澜神色中浮现一丝冰冷,嗤道:“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他们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人交谈,知道你寿数所剩无几,才起意要把带你下山去为族人解咒。”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觉得有些荒唐:“可我的血至多与朱砂调和用来画符写咒,哪里有那么神奇,能完全破除咒术?是师父夸大言词,有意这么说,好让你们对我这个师姐多几分敬畏。”
她摇头道:“他们身上那道咒术以土为介,人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必然会中咒。此咒威力虽大,但咒力也只限于所圈之地,想解倒也容易,搬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时日一长,又无外力干扰,自然就会消散。我与师弟们提过,不知道他们回去后有没有与亲长说过此事。我又去问师父,为何他们的族人不肯离开那里,他说他们一是不能,二是不想。”
说到这,她托着下巴疑惑道:“我不明白,有办法走为何不走,偏要留下来?”
景澜目光微闪,嘲道:“对于一种人来说,失了地位与权势活着,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就算沈誉与王宣有心,他们的族人照样也不会离开。”
洛元秋则想起某次曾听见沈誉与王宣争执,为的就是此事。沈誉说带她下山,就算解不成咒,至少还能顺带请人看看病,若是要等师父寻医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说这番话之时,洛元秋反倒觉得,他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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