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那么怕黑,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落入这茫茫深海中?
好不容易到达漩涡最外围,洛元秋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冲破那层清透的水壁。意识逐渐涣散,波光朦胧,她身不由己随着海浪飘浮,最后怀揣着不甘闭上眼向海底沉去。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从她胸膛中迸发出,转眼之间就驱散了黑暗,四方震荡不休的海水亦随之一静。
瞬息间咆哮的海浪,怒涨的海潮,回转沉浮的星辰光辉,都在这一息之间完全静止了下来。洛元秋不断向海中沉去,恍惚中她看见头顶幽蓝色的水光沉沉浮浮,交织成瑰丽的色彩。她的身躯分明是朝着海中沉去的,但神魂却如水中泡沫,与躯体分离,跟随着星辰上升起,向着云端飘去。
她看到了夜色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星辰运转的轨迹在她眼中无比清晰,于是她看见了在星夜之下,观星而望的那四人各自的命运。
海中一夜之后,圣女就此离开中土,前往海外寻求新的机缘,为密教留下一丝火种。而卫曦也如约而至,接走了古越遗民,将他们托付给了圣女。于是何依就此与应常怀分别,带领族人归入茫茫无际的海涛中,远渡重洋,去往传说中避世仙境瀛洲岛。
碧海蓝天,波涛深远,她们此番别过,再无相见之日。
赵郅灵也告别老师,带着掌教所需之物返还陈国,与应常怀携手同行,一如来时。
岂料陈国伐真,宋境再度锁闭。二人自和月国绕行,途经边关之时,遭遇神风观无名伏击。应常怀为救赵郅灵身负重伤,千钧一发之际,赵郅灵不顾圣女嘱咐,取出古镜斩杀无名首领,破围而出,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返还故国。
赵郅灵也由此进入镜中幻境,神魂几经磨炼,日日如坠炼狱,痛苦不堪,却因祸得福,自行领悟到神魂精进之法,意外从心魂之中修出了神魂剑。
而应常怀也返还启国,向谋害师父曲善及追杀自己的承天宗长老们讨要一个公道。
那日阴山大雪遮天蔽日,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切如浮光掠影般从洛元秋眼前闪过,预知旁人命运却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则让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但无论是应常怀还是赵郅灵,她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过去发生的事结局已经注定,即便想扭转她们的遭遇,自己不过是个千载后的旁观之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那迷蒙雾气之中,再也不见两人身影。洛元秋轻轻一叹,转身想要寻找起景澜的下落,却被一股力量从高处强拉下。白云蓝天散如浮花,无数景象自她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停留在某处,她看见一头灰牛载着一人向大海走去。
那人头戴草帽,竟然是多时未见的谭一行!
灰牛轻松渡过海中迷雾所布下的法阵,潜至深海,在沧浪之下,来到了传说中覆灭于浪涛的古越国。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一路轻轻松松便到了归剑谷前。望着那水波下的兵器,一人一牛正要试探着继续前行,立刻被人喝止住了。
让洛元秋颇感奇怪的是,来人不是卫曦,而是一个俊秀的蓝衣青年。他神情倨傲,言语间十分无礼,丝毫未把这陌生少女放在眼里,并要她马上滚出此地。
随后他毫无意外和谭一行动起手来,结果不言而喻,不过片刻功夫,他就败在驭兽师的手下,被灰牛一蹄踹向渊谷。
紧要关头,卫曦终于出现制止二人,呵斥那蓝衣青年,命他回去闭关思过。向谭一行问明来意,得知对方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不是特地打上门来,卫曦便请她入北冥一游,带她远观明宫与白塔。
在此期间两人相谈甚欢,谭一行留下驭兽之法与一块兽牌后离开北冥,继续远游,不知所踪。
一日卫曦离开北冥,朝着那夜星辰坠下的方向一路前行,来到了魏国。
她在魏境外的一处古迹前站立良久,两山相倾的狭窄交界之地昏暗潮湿,绿藤从高处垂下,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缝隙之间,居然会有座已经坍塌的庙宇。那断瓦残恒间一座孤碑独立,带着荒凉的意味,在晨风里无言诉说着兴衰荣辱。她抬手拂去碑上尘土,无声一叹,在漫漫日光中向前路走去。
起先她只靠走,后来经过林间遇到了一群野鹿,驯服了其中那头毛色最为鲜亮的牝鹿,便以此为坐骑,慢悠悠地进了魏国边境。
此时距离陈国使团来访已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间,陈国南下伐真,大败真军于安成关前,真国从此节节败退,半壁江山被陈国收入囊中。
当世强国互伐,连年征战不休,血流成河,千里沃壤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但这一切对于在滨海之畔的魏国来说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此刻让魏王最为烦恼的,是代王那愈发难以满足的胃口。魏国向代国上贡的数量逐年翻增,代王却愈发贪婪无止境地索求。
接连数年的秋灾令国中粮食连连欠收,本不充盈的国库更是捉襟见肘。纵然是如此,魏王仍不惜花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聆音台,聚国中琴师于此,供其享乐,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
卫曦骑鹿来到国都绛城外,适逢魏王发布诏令,要将六国琴师都召集于此一较高下。若有极擅乐音者,即可入宫面见君王,赐予千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国都中人人争相习琴,妄图凭此跻身贵族。
卫曦经过一处村庄,村里的孩童拿着几块木头追逐嬉戏。草屋之中,几名斫琴人正在制琴,学徒们在屋外为琴胎上漆。不远处传一座青瓦小院里传来泠泠琴音,其中夹杂着几声古怪的颤音,显然是有人在此传授琴艺。
卫曦来到窗前,见屋中一群少年人正在苦学琴,琴师离开座位,挨个指正少年们的指法。她看了几眼刚要离开,屋中又传来争执声,一个少年冲出院子,怒不可遏道:“要是我出人头地,绝不会是因为这把琴!”说完恶狠狠把琴朝地上一砸,弦断音裂,扬长而去。
他走后,卫曦上前捡起那把蕉叶琴,只见琴身多了一道裂痕,七弦中已断三弦。她信手一拨,忽觉有趣,抱着破琴骑着鹿离开了。
又是一年春时,处处繁花盛放。卫曦从林中走过,各色各异的花在她身后交汇融合成一条艳丽的河流,于灿烂春日中尽吐芬芳。她用一根布条蒙住眼睛,抱着琴,混在清晨入城的人群里,像随处可见的潦倒琴师,轻易便进入了绛城。
这一路上她时不时停下来,拨弄那只剩四根弦的古琴。弦音断断续续,听着十分勉强。有人见她是个盲眼琴师,便悄悄跟在她身后想去捉弄她。卫曦仿佛并未察觉到,依然调着弦的松紧,反复辨别弦声细微的变化。到得河流前,那鹿纵身一跃便到了对岸,跟在她身后的人却猝不及防落入水中。
牝鹿载着她穿街入巷,如入无人之境。像她这样因为魏王诏令来到国都的琴师不在少数,他们大多穷困不堪,除琴之外身无长处,都想着来绛城碰碰运气,若能有幸被国君青睐,便能摆脱现状,一举成为人上人。
卫曦避开人群,专心致志调着弦,牝鹿带她来到绛城最外边的一片蓬屋前。住在此处的都是穷苦百姓,衣衫褴褛,靠着几亩薄田与林中野果勉强度日。
那哭闹声、叫嚷声、啜泣声、咒骂声,低语声在她耳边谱成另一首曲子。她对此并不陌生。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正如这古琴首尾两端,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皆出于一处;而无常的世事就像弦上乐音的种种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最后都殊途同归。
一间蓬屋里传来孩童微弱的哭声,哄着孩子的妇人或许是精疲力尽,便出言恐吓要把他扔进海中,去喂那海里的怪物。
卫曦听罢笑了笑,在鹿背上独屈一膝,横琴其上,轻轻一拨——
如细雨润物,浮花入浪,那曲音柔和轻盈,像清风掠过叶梢,使人想起静夜下洒满月光的大海。
这蓬屋附近的人听在耳里,好似落入了乐声编织出的甜美梦境,忘却了现世的苦痛与烦闷,渐渐想起这一生中最为快活的事来。
一时间小儿啼止,人声尽消。所有人都沉醉在这首曲子当中,如痴如醉。但那琴声却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还未细细品味,就先消融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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