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临华殿外,章公公声音低了下去,道:“昔日陛下在潜邸时,云和公主守在平宜山,常来府中探望。虽说后来嫁与靖海候,也未曾失了往来。奴婢腆脸说一句,这情分非比寻常,景大人说的话,陛下或会听一听。”
景澜道:“公公是府邸老人,伴随陛下多年,如今有功劳在身,尚能惦念着先母,我在此先谢过您了。”
说着稽首下拜,章公公不敢受这礼,忙伸手止住她道:“万万不可,大人这是折煞奴婢了!云和公主为人和气公道,潜邸的下人们都曾受她的恩惠,于陛下更是助益良多……只是可惜,她去的有些早。”又笑道:“不过如今还有大人在,听闻大人就要承爵了,奴婢先道一声恭喜。”
景澜原本垂头走路,闻言嘴角上扬,眼眸中却不见欢喜,淡淡道:“承爵一事与礼制大有不合,若是朝臣议论起来,也是令陛下为难。我此番入宫,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章公公笑道:“是非曲直,自是由陛下说了算,大人请。”
景澜进得殿中,见皇帝果真坐在桌边用膳,便行礼道:“拜见陛下。”
皇帝待她比几个亲生的皇子公主还要和善,道了句免礼,对她说:“还未用膳吧,快来。”
一个小内侍端来软凳放在桌边,皇帝又道:“今日的下粥的小菜不错,与曾在玉溪时常吃的味道一样。”
章公公亲手盛了粥端上来,皇帝见了笑道:“章则端与你说了什么?”
景澜也不客气,拾起银筷道:“说了些我娘的事。”
她从晌午等到入夜,此时当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不过片刻,一碗热粥就小菜下了肚。皇帝又命人盛粥,景澜也不推辞,接了碗便用。皇帝见她吃的香,不觉也跟着用了半碗,待景澜放下筷子,他才笑道:“从前未开府出宫时,三姐好吃,时不时自己做了糕点送来,不过都是偷偷的,以防陈妃知道了,又要训诫她。”
忆及往事,他有些出神,端详着景澜的面容感叹道:“你今日这身打扮,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样子。”
景澜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自嘲道:“我知道,我像我娘。不瞒舅父,打小记事开始,侯府中人人都说我不像爹。就因为这个,府里便有风言风语,更有人说,我其实更像顾家二公子……这种话我小时候不知听了多少,有次还去我娘面前闹,很是伤了她的心。”
皇帝看了她半响,忽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承爵呢?莫要说什么与礼制不合,靖海候与寻常公爵不同,从来只由皇帝授命。若要争这口气,索性承袭了靖海候的爵位,这又有何不可?”
言罢长叹一声,又苦口婆心道:“你母亲在时,舅父帮不上她什么忙,她离世后也只得你这一点血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们在侯府受了委屈,现在好了,你那个庶兄庶母也因卢家定了罪,承不了爵位,难道你就不想为你母亲争口气?”
章公公听他这般说,轻咳了几声道:“陛下”
皇帝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今日刚应付完那些个大臣,正烦着呢。你且当是自家人说话,何必计较什么礼不礼的?要是细究起来,他们怎么不去怪到先帝头上?”
章公公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得看向景澜。景澜笑道:“舅父还是和从前一样,性子倒不曾变过。”
皇帝性格洒脱不羁,是先帝众皇子之中的异类,开府后没几年便自请去南疆驻守。是时慧太子因病亡故,朝臣深陷于党争之中,纷纷上书再立储君。先帝十分不悦,瞧几个儿子日渐强盛,更是早就想将他们打发到封地上去。一见七皇子自请离京的奏折,顿时龙颜大悦,顺手将这个不甚受宠的儿子塞到旧都承天附近,将玉溪赐做他的封地。hTtPs://m.
“做什么劳子皇帝?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皇帝没好气道:“想去打个猎松松筋骨,还未离宫呢,御史就闻风而至,又是这呀那啊的!不如做个闲散的王爷,倒也能快活逍遥!这位子,谁要坐就让他去坐”
景澜与章公公一同道:“陛下!”
章公公看了看四周,万分紧张地道:“陛下是累了,这种话如何能混说!”
景澜见惯了他不着调的样子,很是平静,道:“舅父慎言。若被人听见了,难保不另生他意。”
皇帝面色浮起嘲弄之色,道:“这宫中多的是有心人,最善变节迎合,揣度圣意,媚上欺下。也多的是无心人,一腔忠肝义胆都跟着心到了宫外,留个空壳在此,将所见所闻一并放入无心无肺的腹中。”
这话着实有些诛心了,章公公不敢开口,一个劲向景澜使眼色。景澜轻抚放在桌上的黑剑,道:“陛下身居高位,不比从前。许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心与无心,有意与无意,都不是人能左右的。陛下于此,正如大道无情,方能令日月运转,方能长养万物。”
皇帝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景澜答道:“世人皆言草木无情,但这世间无情者,偏能长久住世。如山石不移,江河不改,草木岁转枯荣,复往还来,足以见之。”
皇帝问:“照你所言,难道有情者便不能长久了吗?”
“非也。”景澜道,“草木有情,迎来送往,应天时而生,顺四季而变。山石蕴以珍奇,供人采之,犒以美景,使人观之。而江河不舍昼夜,养育四方。无情有情,皆在一念之间。”
皇帝抚掌,笑道:“好!你答的不错,那这承爵一事,朕也就不催你了,等你想清楚想明白了,再来与朕说。”
景澜却道:“陛下,臣已经想的很明白了。臣愿以这爵位,来换陛下一个恩典。恳请陛下彻查数十年前,天师府逆谋一案,还顾家满门一个公道。”
自皇帝登基以来,京中隐隐有传言,顾天师逆谋犯上一案大有冤情。不过这件案子先帝在时已经定了逆谋的大罪,顾天师被赐死于宫中,阖府上下皆被处斩,并无余口。大理寺也已经封卷归案,哪怕朝野中有昔时曾受天师恩惠之人,也不过是略提一二。
事出时皇帝在封地,却也听闻过一些,此案确实疑点重重。但乍听景澜提起,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疑惑道:“为天师府翻案?朕记得先前有个折子也提及了这事。章则端,去看看那折子是谁的?”
章公公应了,过了一会回来道:“回陛下的话,是太史令涂山大人的。”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道:“是涂山越?巧了,你们怎么总是凑到一处?涂山越好像并未成婚罢?”
章公公在一旁提醒:“陛下,京中传言,涂山大人命太硬,于妻子有碍,故至今尚未成亲。”
“朕还不知道吗?”皇帝摆摆手道,“是好是坏,全由他们这群修行之人自己说了算。涂山越说他克妻?朕怎么就不信呢?他怎么不把自己给克了?”
说着似笑非笑看着景澜,慢慢道:“这些年来,朕年年与你提婚事。早些年你说还在为母守孝,不好说婚事。等过了孝期,你竟是说要为父守孝?怎么,敢情你这孝还能分着守?这由头再正当不过,朕也不好说你什么。但从前年开始,你父母孝期总算过了,朕想给你说亲,结果你接了司天台的差事,成日说忙!章则端让你劝劝朕,那朕也劝一劝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又怕什么?”
景澜沉默不语,末了才道:“我年纪不大合适……”
皇帝立即道:“有什么不合适,真当舅父没见识么?从前宫中有些受宠的公主还不是二十好几才嫁人,更别提公爵之家的掌珠,嫁的晚也是常事。民间殷实的人家,若是爱惜女儿,亦有晚嫁的!你只比她们大一点,有舅父给你撑腰,我看哪个敢多嘴?”
景澜抿了抿唇,似乎有些动摇,皇帝眼中精光一闪,知道事不宜迟。虽说穷寇莫追,但也要摇旗呐喊做出点样子来,故作不悦道:“怎么不说话,难道是瞧不上舅父?”
景澜垂下头,白玉般的面容染上一层薄薄的粉意,顺着脸颊蔓向耳后,便如同初绽的花蕊,清艳夺目。皇帝顿生怜惜,心中将前靖海候景盛骂了个遍,听景澜低声道:“父母皆已逝世,所余亲长中,最为关心我的便是舅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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