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很想很想你。”
一边说,格拉一边嗅嗅自己的朋友,像是要遵循着虫的习性用信腺仔细地记住青年的味道。
和人优先依赖视觉不同,虫族更偏重于使用信腺区分同伴的气息。
他们对于温度、湿度、信息素的敏感度远远高于人类族群。
就算赞美外貌,虫子们也基本会夸奖对方的翅翼强健、鳞片光洁、尾鞭有力,对于脸的形容大部分时候只能勉强挤出一句“拟态完美”来。
“我该走了。”
青年最终还是伸手拍拍雄虫的后背,给了友人一个完整的拥抱。
“别担心,再怎么说我们都身处同一个银河系。随时串门,保持联系。”
过冷的笑话终于让格拉笑了起来。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要变得健康。”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
作为回应,青年点点头。
格拉一直目送对方转身走向运输舰。
人类向等在一边的武装种再次颔首打个招呼,表情相当坦然,又低声说了些什么。
深灰色的雌虫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配合着动作比出一个手势。
对方在询问航行线路,格拉了然——到处乱爬的精神力触须,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将各种情绪送过来。
“亚瑟•西蒙斯。”
正当人类即将踏入登舰口,有声音从后方传来,连名带姓地喊出了对方的全称。
围剿阔翅种和足肢种的舰队降落在驳接轨道的另一侧,离普通船只的启航点有些远。
然而灰翅族群的栖息星域设置了时间河港口,直接衔接起任意两处地点。
通路打开一瞬,又再度闭合。
银灰色的高位种大步走过来,面无表情。
在过去十数个大循环的相处中,实在是很少出现这种状况。
武装种、格拉、警卫兄弟,和提着箱子的人类同时回过头去。
如果用人类族群的常识去衡量,一般只有在一方发怒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全名而非昵称去称呼另一方——这代表着有人要挨揍了。
但青年没有这种常识。
他只是愣了一下,收回迈出去的脚步,然后将行李放在地上。
“你回来了?”
西蒙斯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身后:“萨没有同你一起吗?”
“只有我。”
克拉克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翅翼和尾鞭全都收敛垂落。
不像雄虫那样拥有逆天的精神力,然而青年就是能够明白,自己的抚育者此刻正处于异常状态。
“你在生气。”
人类同武装种说声“请稍等”,然后三两步走到站在那里的高位种身边,仔细打量对方。
无论如何,他先一步承认了错误:“抱歉,你之前一直很忙,我不得不让萨帮忙转达一声。”
这着实是个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受到文化冲击的亚王虫直接断联跑路,一口气在宇宙里漂了整整两个小循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一眼木头般僵立在那里的武装种,发出指令:“你们先走,他留下。”
然而下一秒,人类拉住了他的手。
“我会一起走。请先等等。”
前半句话青年是对着银灰色的雌虫说的,后半句则是对着一脸“好想死”表情的武装种说的。
这下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真的变了脸色。
在他发作前,人类已经快速且熟练地进行施法打断的操作。
“我准备回人类的星域进行一段时间的治疗。”
人类笑着去牵对方的手臂,以微小的肢体触碰去消减雌虫的怒火、转移注意力。
治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将对方逼得太紧了,需要留点空间和时间让自己的抚育者缓一缓。
毕竟是他图谋在先,而被图谋者则是平地惊雷。
多年的相处让他相当清楚对方的性格,一味逼迫只会让年长的雌虫钻入牛角尖。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让你误解。”
高位种的心情十分复杂。
人类的心智成熟,并且聪慧,除了最开始没办法说话的阶段,其它时间大多异常省心,一度令其以为所有的人类幼崽都是如此。
结果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八年,叛逆期虽迟但到,并且一上来就是把他炸得头晕眼花的猛招。
“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态度吗?”
克拉克终于再次开口,一向沉稳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疲惫。
但青年完全没给他自我反省的机会,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
“不是。”
湖水蓝的眼眸毫不回避:“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克拉克。”
“比其他任何人、任何虫都要好太多,请不要因为不属于你的原因而苛责自己。”
“我有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比如接受更完善的治疗。”
“我原本应该跟随红太岁一起,却因为不舍得而选择了更加任性的做法。”
亚瑟仍旧牵住对方没有放开,而这一次高位种并未抽回手。
“并非因为你的态度——我自作主张地来到这里,自作主张地想要更久地留在你的身边,现在又自作主张地临时选择离开。”
“请原谅我的任性,但是唯有一点,我从未因为靠近你而伤心失落。”
人类将自己的前额贴着对方的手背。
“在你身边的每一秒我都感到快乐。”
银灰色的雌虫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自己养大的孩子了。
对方于不知不觉间成长,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走上一条他难以理解的道路,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只无助哭泣的幼崽。
而他为此手足无措。
在人类尚且年幼时,他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翅翼下,像抚育虫崽那样,筑起一个温存且安全的巢,将所有恶意隔绝在外。
血腥遍布的怪诞世界中,他的怀中栖息着一株小小的、新绿的幼苗。
他为幼子读完了那一整本的神话故事后,便开始转而读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人似乎对儿童的教育有着很晦涩的一套理论,和更注重捕猎和实战的虫族大不相同,
生长速度缓慢的孩童总是喜欢抱住他,仰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看着翻书的自己。
那时他正好读到以“明亮的星,但愿我能如你坚定”为开头的文学作品,他曾期盼他的人类如书中所言,“并非孤独地在夜空中闪烁高悬,睁着一双永不合拢的眼睛,凝视海水冲涤尘世的崖岸”①。
他希望他走入这世间。
直系、亚王虫与王虫的寿命都很漫长,可以达到近一百八十个大循环。
于是他担忧自己的爱子先自己而离去、同时又担忧对方是否能够度过不再沾染任何泪水与悲愁的一生。
但人类渐渐长大。长到无法再轻易地拢在怀里,长到对方一仰头便能同他额头相抵。
那棵孱弱的幼苗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无惧风雨,始终坚定,舒展开绿茵繁茂的穹窿与枝叶。
十三年的时间如同风与流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却将他们生命的轨迹带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让他因对方的快乐而欣然。
“你应该知道,我很爱你。”
银灰色的雌虫最终说道。
他蔑视爱意,厌恶软弱,鄙夷所有述之于口的退让。在此之前他忌讳所有关于爱的表达,但人类的手臂抱住他,就和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毫不畏惧可以轻易撕裂敌人的翅翼和鳞尾。
他因为这个拥抱而低下头颅。
“不是因为你像我的虫崽,也并非在幻影身上寻求可笑的安慰……我只是爱着身为亚瑟•西蒙斯、身为我幼子的你。”
克拉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张开的虫翼将青年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一如过去。
“胜过王虫的权柄,胜过毫无理智的仇恨,也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我知道。”
青年笑着回应,蓝色的眼睛从未被阴霾所侵染,欢欣将睫毛沾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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