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这之前格拉还可以勉强掩饰它的不安,那么这一刻它似乎展现出了某种绝望的情绪。
“你会交易我吗?”雄虫小声问。
它终于开口,无意识地将那双残疾的虫翼往身后撇了撇。
萨克帝这次把脑袋转了回来。
完全成年态的高位核心种雌虫,从颈项到胸膛,再到腰腹、双腿,以及异化形态的钩爪,强劲的身体呈现出流畅且锋利的线条,舒展的虫翼垂落在身后,黑色鳞鞭一般的尾巴安静地蛰伏着。
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充满力量的、可怖的、非人的怪异美感。
格拉看上去想要立刻逃跑,但它迫使自己站在原地。
随着对方以一种猫科动物般的沉稳姿态走近,雄虫几乎彻底屏住了呼吸。
萨克帝盯着格拉看了一会,像是在思索什么。他看着白色的虫子用尽全力隐藏起恐惧的情绪,翅膀和鳞尾却在不安地颤动。
然后他伸出手,像摸小狗那样,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对方的头。
雄虫因为这样亲昵的抚摸而哆嗦起来,腰腹处发出躁动不安的柔和蜂鸣声。
高位核心种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金棕色的眼瞳看起来像是潜伏在阴影中的野兽。
“不会。”
他注视着雄虫,慢慢地说道。
“你不会成为交易品。”
第六章
能源星球在虫族通用语中的发音是Ja,格拉解释说这个词语有眼睛的含义。
当破破烂烂的劫掠船悬停在整颗星球上方时,萨克帝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风暴在星球的表面酝酿,形成的巨大漩涡如同巨人的瞳孔。两颗近轨道卫星环绕着能源星,远远看去像是眼瞳垂下的泪滴。
风暴下方是阿卡夏裂隙的所在地,裂隙深入星球内核,环绕着不稳定的空间乱流,星核能源产自其中。
一旦裂隙发生坍塌,整颗能源星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撕裂成碎片。
白色皇帝执政时期,首都星附近的阿卡夏裂隙产生叠震,并被瞬间急速扩张的空间扯得四分五裂,首都星沙瓦勒连同星舰法赫纳一起,在坠入阿卡夏后彻底解体,异种污染扩散至整个宜居星域,成为人类移居太空以来最大的惨剧。
这导致人类一度对阿卡夏裂隙谈之变色。
但星核能源所代表的巨大财富资源,让人类和虫族都无法轻言放弃。大家捏着鼻子坚持开采,坚信接力棒不会烂在自己手里,只要挖不死,就往死里挖。
萨克帝将飞船的外装甲板缓缓升起,外界的影像同步投射在舰桥正前方。
这个星系有一颗正值壮年的主序星,恒星的光穿透舰桥,把劫掠船和Ja全都收拢在明亮之中,两枚环绕卫星看起来更像摇摇欲坠的泪珠。
格拉趴在虚影前,触碰真正的宇宙那样,难以克制地伸出手摸了摸面前流动的色彩,光粒子停留在它的指尖,那双苍白的手此刻收起异化,呈现出完全的拟人形态,手指搅动,光的海洋便四散开来浮动如长河。
它的神情犹如一只好奇的幼虫,鳞尾在身后轻轻甩动。
Ja身为星球中的黑户,从不出现在正规航道图上,它被划归于某个核心基因种族群的隐秘私产。
听到这一情报的萨克帝露出了了然的表情——黑煤窑。
他不过问格拉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他的好邻居身上可供挖掘的地方还有很多,又遮掩得不算成熟,在扫盲过程中他从对方口中套出了太多有意思的东西。
黑煤窑引来大批的劫掠船和走私者,源源不断产出的星核能源和高中低品质的能源石使得黑市贸易风生水起,整个Ja成为缺乏正规手续、秩序混乱的法外之地。
本质上来说,虫族的基本法和大乱斗没什么区别,只要把其它虫子全都捶趴下,最后的胜利者就是法律。
核心基因种只想从Ja掏矿,并不在意能源星本身的精神文明建设。
哪怕满大街工雌打得触肢乱飞,只要能源石照常产出,高位基因种便懒得投来一瞥,它们的武装只会在大规模暴/乱影响到了能源矿的挖掘时出动。
那些武装部队停留在两颗卫星的基地内,毫无感情地监控注视着高空下的一切。
各种乱七八糟的飞船每天在港口降落起航,黑市交易不讲究身份实名,鬼鬼祟祟的流浪虫族和劫掠者随处可见,没有指挥塔,也没有航班表,大家全都呈现出一种堪称灵异的精神状态,操作飞船靠本能和直觉,唯心主义的光辉照耀大地。
星港所处的位置在星球背面,远离矿脉和风暴的一侧,降落过程一如既往的颠簸,在目击了两起空中交通事故之后,萨克帝对于能源星球的混乱程度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他喜欢这种混乱的作风。
自由野蛮的环境让人觉得如鱼得水,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
他甚至在降落前,好心情地给格拉套了件外套。
白色的雄虫裹在柔软的织物里,站起来时高度只到达对方的胸口,看上去瘦巴巴的。
萨克帝在航行途中,利用拆解武器的间隙搞出了这几件看不出形状的玩意儿,换任何人来评价,都很难辨认出成品属于衣服的范畴。
“我可以留、留在船上。”格拉说,四只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又开始想摆动尾巴。
“不,你不可以。”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萨克帝眼见着雄虫的神情变得垂头丧气,但他不为所动:“你跟着我。”
把格拉单独留在船上,等到一趟采购结束,飞船不翼而飞的可能性不大,但绝不是零。
于是整个降落过程,雄虫都显得蔫蔫的,就连星港后方的广袤平原上,那些静默矗立的巨大、阴森的头颅雕像,都没能再唤起它的兴趣。
高耸排列的管道形纹路如同血管那样蜿蜒盘踞在更远处的黑色山脉上,山体密密麻麻地布满虫族的巢穴,仿佛暴露在外的淋巴一样,编织成的网状结构从地表延伸到地下,凿空星球的躯体。
压抑的群山拱卫着中部平原,庞大到骇人的头颅雕像拔地而起,横亘在天地间,形态各异的怪诞头颅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像是被斩首的神明残骸俯视着大地。
“那些脑袋是什么东西。”萨克帝的尾巴轻微从格拉身边扫过,他从来不知道虫族还有什么宗教信仰。
战争时期大家都对着彼此的老巢一通狂轰滥炸,甚至免不了连废墟上的灰烬都要重新碾一遍,丝毫没有关心邻居艺术造诣的闲心。
“新品种的装饰物?”
“那是我们的先祖。”格拉轻声说,坐在椅子里忍受着飞船起降时的震颤,看了高位雌虫一眼:“是我们进化的不同节点。”
萨克帝大为震撼,他没有这样的先祖。
这些雕像与其说是虫族进化的不同节点,毋宁说是其它生物的灭种顺序指南。差一点人类形态的脑壳就要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为什么在制作祖先雕像的时候只刻头部?”他问。
“是材料不够吗?”
“比王虫时代更早一些,我们和虫母共享意识。”雄虫已经习惯了作为百科全书随叫随到的生活,没有因为问题过于奇怪而敷衍回答,“头颅是保存意识的地方,当身躯死去,回归于我们的意识永生。”
这个回答过于晦涩,格拉从人类语切换到通用语,又切换到情绪语言,才将一整句话表达出来。
但萨克帝大致理解它的意思。
在人类与虫族的文明产生短暂的交汇时,虫族的两项技术催生了时间河的构想:精神链接下的集体意识共享,以及能源石提纯方法。
前者建立起群体意识的遗迹殿堂,人类亲手创造了哈瓦那,生与死的界限在精神层面不再分明。如果红太岁当初真的将他的人格上传,现在他早已经处于电子飞升的状态。
而后者给这一庞大到难以估量的奇迹提供了稳定的能量来源,提纯过的星核能源足以支撑起一整个银河系内环网。
将视线从那些沉默的脑壳展览品上收回来,萨克帝注意到一圈头颅围绕的中心空地上,一片矗立的建筑物。
“那是安贡。”格拉察觉对方目光的偏移,主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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