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虫太过容易受伤。”
对此,格拉并未生气。
对方的疑问是真的疑问,有着一种天真且直白的残忍,却并未怀带丝毫恶意嘲讽。
强大者眼中的世界,和弱小者眼中的世界并非是同样的形态。
“那个时候我也不太理解。”
雄虫温和地看着面前站在分叉路口的直系高位种,对方胡乱踩进泥潭,却找不准方向。
“我所设想的最好的生活,就是能够成为他的伴侣。”
“他可以保护我、照顾我、让伤害和痛苦远离我,让我永远安心地生活在一个充满快乐的玻璃罩子中。”
“但是他告诉我,我不需要按照他的喜好而成长。”
“他希望我见见这个世界、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再根据自己的意愿去做出选择。”
“克里曼。”
格拉很少正式呼唤对方的名字,严格来说他和眼前的雌虫并非多么熟稔的关系。
但此刻他轻轻地喊了一声这年轻、莽撞、冷酷、矛盾,却又试着自我改变的雌虫。
“我希望学习这些。”
他看见灰翅的手指轻微蜷缩一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比起简单地被豢养、被笼罩在保护的翅翼之下,我希望能够学习如何拆卸武器、驾驶飞行器,也希望学习如何使用信息巢、如何分类处理信息和数据。”
格拉说。
“比起成为谁的伴侣、谁的财产、成为一个需要萨时刻分心保护的卵的孵化者,我更希望自己可以追上他的脚步、站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痛苦与危险。”
“不对等的落差会造就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
他看着武装种的领队,正如这缄默且强大的雌虫正默默凝视他。
“但那不是爱。”
“而我也不想要那样的玻璃罩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还是搞不明白。”
武装种领队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好像某种让他不适应的观点正不顾其自身意愿地,一股脑灌进他的脑子里。
那根有力的灰黑色尾巴甩得噼啪作响,正如其复杂的心情。
“你们可以不那么艰难……我完全有能力保护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不受到伤害,不是每只虫都像恩一样希望上战场。”
以格拉的立场而言,这是听起来相当讽刺的发言。
然而巧的是,他具备大部分雌虫不屑于拥有的耐心,也具备大部分雄虫无法拥有的表达能力。
所以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同克里曼聊天。
虫族排斥弱小。
他需要理智且冷静,并且意志坚定不为所动,才能让面前的雌虫意识到,他是一个“合格的交谈对象”,而并非只会无助畏惧、歇斯底里鸣泣的被保护者。
但如果一只武装种想要随便找个雄虫聊聊,他只消往面前一站,对方就不得不战战兢兢、谨慎忧虑地仔细把握其说出的每一个字、并且拼命试图满足任何不合理的要求。
可能深灰色的雌虫自己都没弄清楚这种抗拒心态从何而来,但本能让他对潜在的权益分割、利益争夺抱持着警惕。
对克里曼而言,雌虫是他的天然利益共同体。
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以庇护者的身份去保护弱者、去有选择地倾听部分苦难,但仍会不由自主地排斥以平视的角度和被支配者交谈。
“你觉得卡拉可怜、需要你的庇佑,所以你可以为他低下头颅、放慢脚步。”
轻声细语地同对方说着话,雄虫白色的精神触须慢慢地抚平对方那些焦虑、毛躁的情绪。
“谢谢你愿意这样做。”
“更多的虫觉得这些无所谓,但是你看到了,并且向他伸出了手。”
“你认为雄虫是同类吗?”
格拉问,他浅色的眼睛宁静地注视着不安的武装种。
“是。”
对方愣了一下,作出回答。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反应。
如果同样的问题,在萨克帝启程前往卡姆兰之前拿来询问面前的虫,对方可能会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雄虫过于弱小,和我们并非同类。”
——“他们无法争斗,毫无用处。”
“所以你渴望的一切,我们也同样会渴望;你所拥有的一切诉求,我们也同样会拥有。”
格拉握住对方的手,轻轻拍一拍,像是在安抚虫崽那样——武装种纠结到开始抠桌子,还自以为小心谨慎没有被发现。
“没有见过天空的飞鸟会永远歌唱、不知愁苦。”
“但是它们飞翔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回到笼中。无论那笼子如何华美精致、坚固安全。”
“我没有……”
克里曼张了几次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舌头远没有格拉那般灵巧,满腔愁苦郁闷却寻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和雄虫谈话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每次都会给他带来一点全新的冲击,打碎他之前根深蒂固的认知。
“我并不是想把你们……把卡拉关起来。”
白色的虫笑了。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温和地看着尾巴甩动的雌虫。
“有空的话可以多和卡拉、多和肖聊一聊。”
“我想卡拉需要一个通用语老师,而他很信任你。”
任何变化都很难一蹴而就。
即使是最坚决的改变,也一定经历过漫长的铺垫。
现在武装种领队尽管走得磕磕绊绊、步履维艰,却不再无视和忽视。他和萨克帝都不需要激烈地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而是让克里曼自己去看、去想、去问就好。
并且对方的雄虫恐惧症也确实该治治了。
每天炸鳞十几次,对鳞片本身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格拉免不了怀疑在未来的某一天,克里曼的鳞片会变得松动易落。
虽然雌虫全身的鳞片都可以无数次迭代、重新生长,但他还记得萨克帝在打赢喀特拉后,盯着自己斑秃的尾巴陷入巨大悲痛的情绪味道。
然而在格拉结束了这次谈话、将新标注完的工事图发给对方,准备起身离去时,武装种领队坐在原处突然发出了疑问。
“这些,是你选择萨成为伴侣的原因吗?”
“就像他从未接受第二只雄虫,只要你那样。”
白色的虫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发言而微微怔住,随即笑着摇摇头。
“是,不完全是。”
“很多条件和因素决定了我会希望成为他的伴侣。”
譬如强大、温和、能力卓越,又或是尊重、训练、不遗余力的教导。任何一项拎出来,都可以成为无可厚非的择偶加分项。
“但是我爱他这件事本身,和那些都无关。”
当一段激情式的情感趋于稳定之后,旁观者和身在其中的主角都会对此觉得索然无味。因为维持它,需要每一个参与进来的生物违反自己喜新厌旧的天性。
虫子和人类都是动物的一员,喜欢新鲜的、喜欢强大的、喜欢多种多样的,复杂和多变意味着高容错率,意味着子代的样本能够得到扩大。
所以在卡姆兰看过无数部人类电影的雄虫,往往只看到人们求偶成功、成为彼此的伴侣的场景,故事便在喜悦与泪水中戛然而止。
但活着并非那样。
活着需要面对繁衍欲望消退后的疲惫、需要理解他那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强大伴侣也是一名会流泪的普通人类、需要接受即便是萨克帝也无法随心所欲操纵这个宇宙的事实。
克里曼坐在那里,陷入思考。
一根筋的执拗脑袋以后还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才能想清楚自己、想清楚雄虫、想清楚一切同这个世界的关系。
从小巢穴隔间出来的格拉迎面撞上匆匆走来的肖。
浅棕色的雌虫尾巴摇摆,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
当他看见格拉,轻快地挥了挥自己的手臂,以一种小羊跳跃般的姿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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