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天下的第一只百法偶,也是三界之中唯一不是天道生就、没有前世过往,却具备了灵智与思维、甚至生出了情缘爱恨的生灵,没有尘缘、毫无牵挂,李致典拿你挡那最后一道证心境、断尘缘的天雷,是再合适不过了。”
“全天下的人都看见了李致典登神的全过程,自然也看见了那如雨雷霆散去后那将他挡在身后的身影、看见了你的魂魄是如何散成了无数辉光、撒遍了三界各处的。”
“按年份来算,这段记忆里李致典登神的这日,恰巧便是今世中程渺进入极渊的那一天。”
“程渺是眼睁睁看着你的魂魄消散,才突然恢复了从前的诸多记忆的。”
“他自那一日后,便疯了。”
封霄阳攥紧了手,十指深深插入皮肉之中,他却并未觉得疼,只听到那冷静的不像从自己喉中吐出的字眼:“疯成了什么样子呢。”
“比他为将你从极渊中捞出来所做的事还疯。”苍景曜苦笑一声,“他修了许多禁术,从这世间难以计数的万千界面里,一片一片将你的魂魄找齐了。”
“他将你的魂魄搜齐后,第一件事便是屠了我魔界中多半的魔人,打断了我半身的骨头,强迫我替他看那可能会有的未来与可能。”
“我告诉他,这世上所有未至的可能与未来中,都不会再有你的存在。”
“除非,是去到一个尚未到达这个时间点的平行世界中,改变你本该走上的命轨。”
“可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我并不觉得他会有这样的能力。”
“但程渺做到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只知道我们再次相见之时,他已然有了只有神明才具有的能力。”
“我以为他要带着你去另外的平行世界,程渺却问我,若是让一切倒流回从前,有没有改变你命轨的可能。”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分明你的魂魄已经被他全部集齐了,哪怕带到别的世界中,以他的实力,也能再造出一个你来——可还是回答了他。”
“时间倒流后,会产生无数无法预料的变数,时间线会因此变得混乱无比,程渺与你,或许都可能再也无法遇见。”
“因为时间本该是一条不断延伸的线,而程渺想做的事,是将这条线打一个结,强迫时间回到他想要的节点。”
“他听完了我的解释,而后决定让时间倒流。”
“我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也并没有解释,只是按照我说的方法设下了法阵,以全修真界为祭,成功开启了法阵。”
“那是此世的十八天前,那段记忆也由此终止。我不知道他的计划究竟成功了没有,只知道他用来维持你的魂魄不散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一魄。”
“而此世的程渺,天生缺少一魄。”
苍景曜的声音中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巧合,可能并不是什么巧合。”
“他为你倒流了时间、拿一魄护住了你的魂魄、替你承了那本该受的所有劫难……”
“如今他要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面桃花
一如当年。
苍景曜终于说尽了要说的话,望着面色无波的封霄阳,平素伶俐的唇舌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功用,一时间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
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封霄阳的一举一动,神情复杂难辨。
封霄阳在他讲那后半段时,便只是一声不吭的垂了眸子,目光不知定在了什么地方,像是全然没有认真听他话的意思,一心一意的出着神。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半晌,原本没骨头般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终于是慢慢有了些动静。
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将手里的话本合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对着苍景曜十分不规矩的行了个礼:“要事在身,便不送了。”
随即抬手招来了架色泽与造型同样张扬的大红车辇,行云流水般的上了云头,苍景曜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莫名:“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他给了我一魄,我去还他。”封霄阳半边脸隐没在车帘下,有些辨不清楚,只露出锋利明朗的下颌线来,声音也有些飘忽难辨,苍景曜愣了半晌的神,目送着那大红车辇化作流光远去,才从他的话音里品出点细微的颤抖来。
苍景曜心中有些空洞的茫然,生出了许多复杂至极的情绪,垂眸瞥见那放在石桌上的话本被风掀起了几页,露出沾着血、被揉的破碎的书角来,心中忽的就明朗了。
缘分一事,委实是玄妙万分,他即便能看透千界万世,也终究是算不明。
他决定,赌上一把。
——
半空上风刮的凛冽,封霄阳那一连串动作看似做的慢条斯理,实际上却是慌张匆忙到了极致,连车辇上的防护术法都没来得及设,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被寒风吹了个透彻,周身上下都寻不出个带着些温度的地方。
除了胸腔里那颗几百年间都死水一样沉默着的东西,忽的急促又慌张的跳了起来,也不知是莲纹影响,还是那东西实在跳的太过激烈,心口处烫的惊人,是封霄阳已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热度。
苍景曜的话语萦绕在他脑中,像是拼图中的最后一块终于落下,阴霾扫开、尘埃落定,封霄阳自无数纷乱的碎片中抬起头来,终于望见自己那被压抑了多年、忽视了多年的情愫。
他终究还是没能全然放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关心着、在意着程渺,也终究是介怀着当初程渺那些暴虐又凶狠的行为的。
终究不是七情忘却、尘缘尽断,还有着恨、有着无奈,就依旧是在意着、疼着爱着的。
而后忽的就怕了。
若有人要追问他直奔极渊的缘由,能让封霄阳找出许多样式不一的借口。或是要趁着程渺魂魄消散的前一秒,再狐假虎威的炫耀一把,又或是将自己身上那属于他的一魄还回去、一刀两断,再或只是单纯起了兴致,要去极渊里游览一番。
有无数的借口、无数的谎话,可以让封霄阳继续掩饰着自己的情感,继续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没心没肺的看他的话本、吃他的瓜子、当他的闲散仙人,可他却一个也想不到、一个也说不出,脑中满满当当都是心口那波动的越发细微的莲纹,与苍景曜那句斩钉截铁的“如今他要死了”。
人能骗旁人,却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怎么忽的就要死了呢?
封霄阳觉得自己应当明白,想来想去,却仍是觉得程渺要死这事来得有些微妙、有些蹊跷,并不觉得这是应该发生的事,一面打心底里怀疑着事情的真假,一面又早乱了呼吸,定位魔界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差点就跑到旁的界面去。
怎么连程渺,也会有要死的这一日呢。
有的人怕自己死,有的人怕旁人死了自己还不死,封霄阳就是这后面的一个——他这千年里送走了太多太多的人,眼见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进了轮回、没了音信,只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有处地方,便总是空落落的。
闻鹤才死了、虞清道转了世,梧九杳还在涅槃的过程里,木溪李致典一个个的都有了自己的缘法,都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要解、三灾六劫要过,他与程渺这千年的孽缘,便没了地方去落。
他从来都是个怕极了孤独的人,只是从前无人在意,便也能装出个洒脱浪荡的没心没肺样子,后来有了程渺,虽是得而复失,可那当时的感受,封霄阳却是再放不下了。
程渺还在这世上,封霄阳或怨或恨也就都发的有主,要怀念也至少有个具体的实物,还能勉为其难的想想那或许会有的、两人和解的未来,可程渺若真不在了,那封霄阳这满心无论是怨恨还是失望的许多情愫,便都成了废弃粮仓里那积灰了的谷,无人在意,也无人整理。
他想,程渺那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一句话不说的性子,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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