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回应。程渺等了一刻,再次磕了三个响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有了些回应——木门吱呀一响,走出了个一袭素袍的李致典,立在阶上向着跪伏的程渺摆了摆手,轻声道:“师父睡了,仙尊若是有什么事,还请来日再来。”
程渺微抬了头,与仍挂着些浅淡笑容的李致典对视,淡淡道:“不了。我便在此处等他。”
随即又低下了头,仍是三个响头,仍是那句“今有一请”,仍是一副芝兰玉树般的模样。
李致典面上仍带着笑,眼底却不由得划过一丝阴郁之色——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为何经过那样的折磨、遭遇如此的待遇,尚且能守住一颗刚正不阿的本心。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转回了殿中。
想跪便跪着吧。
——
程渺这一跪,便是三日有余。
虚怀峰上落了雪,将他一头乌发从发梢冻到发根,整个人像是裹了一层冰壳子,眸光却仍是定死在殿门上的,仍是每隔一刻便三叩三请,时间捏的极好,从未晚过半分。
第三日傍晚,殿中终是响起了一道虚弱至极的人声,却是带了怒意的:“魔尊已然现身,你为何还不去杀他?在此处浪费时间是作甚?”
“我有一请。”程渺顶着满身的冰雪,慢慢站起身来,眸中是化不开的坚定。
“你要什么?”闻鹤才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你已然有了化神期的修为——”
“我要封霄阳的魂魄。”程渺冷声打断他的话,“他虽有罪,却不该连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若你答应,我便在这虚怀宗中为奴百年,凡有吩咐、绝不违抗。若你不应,我今日便走,日后是死是活,都不劳乘风道人费心。”
闻鹤才静默片刻,冷笑出声:“你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彼此彼此。”程渺掸了掸身上的雪花,“你不是也在我身上下了禁制么。”
“你就不怕我要了你的命?”
“你如今做不到。如今修真界化神期修士仅我一人,你想杀我,也需多考虑考虑这三界平民。”
“应,还是不应?”
殿中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许久,才有一道仿佛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声音传出:“我应。你现今可以走了。”
程渺略一点头,旋身便走。
闻鹤才靠在榻上,望着水镜中御剑离去的程渺,胸中气血翻涌,终是“哇”的吐出一口乌血来。
他已没了抹去唇角血迹的力气,只微微抬了头,由着李致典给他擦去唇角的血迹,眼中有一瞬的迷茫。
经营半生、算无遗策,连自己都算了进去,却偏偏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程渺的韧性,竟是在这里被将了一军。
他望着水镜中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千年前,那个接了他传音后,头也不回下了山、毫不犹豫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死亡的,他闻鹤才此生所创造出的,最完美的一个生灵。
那个人满身的反骨,从不肯退缩分毫,像是一支蕴满了墨汁的笔,一定要在世间留下些属于自己的印迹,才算得上来过活过。
可全都是做了无用功——闻鹤才余光瞥见李致典肩头那只目光呆滞、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气的青鸾,又望见大殿角落趴着的那只小黑猫,极低的、阴恻恻的笑起来。
萧予圭即便是再聪明过人、再不甘于命,还不是注定要死在他的手中,连自己养出来的幕僚,也要为自己所用。
他闻鹤才是应了程渺要留下那人一条魂魄,可倘若……那人本就没有魂魄呢?
封霄阳,或者说萧予圭,本就是他所制出的一具偶人,三魂七魄皆是由生灵散魂拼凑而来,依附于躯壳之上,若如他所料,那么封霄阳的魂魄,早在千年前失去所有记忆时,便已散的不成形状了。
至于他坐上魔尊之位后,那日渐疯癫的几百年,不过也是魂魄逐渐碎裂、连着神智一同带走的过程而已。
封霄阳命绝之时,便是散魂之日。
闻鹤才犹自笑的得意,半边脸干枯的皮肤被扯动,越发显得可怖,却全然未曾注意到,他身旁那自以为乖顺温和的徒儿,放下的手中藏了个极小的瓷瓶。
当真是个不识货的东西,李致典垂眸望着形容可怖的闻鹤才,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轻蔑与厌恶。
竟要由着天下唯一一个出世便已超脱三界、又归于三界,最有可能突破位面桎梏的魂魄白白散了去?
难怪都花了万年、吃了半条龙身,也没能成神呢。
连自己造出来的东西都控制不了,还得他来帮忙擦屁股……还是早早死了让他把那半条龙身吃了的好。
李致典望着闻鹤才的眸中瞬间划过一道寒光,随即极快地垂下了眼。
还不是时候。
——
万里路程,不过一人一剑,半鬓冰凌。
探子给的位置极为精确,精确到程渺几乎要怀疑这是否是封霄阳自己透出的消息,故意诱他前来的。
这所有的怀疑,在他看见封霄阳身形的那一刻,被尽数打消。
他断掉的腿上拿厚厚一层布条绑了木板,勉力支撑着身形,倚在洞壁上,半边面颊被削去,露出森然的白骨来,霜落被绑在了大臂上,如今正挡在胸前,不时挥出一道凛冽的刀光,逼退围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一群妖魔。
修士们早得了信,懂得避着虚怀宗的风头,魔人们却都是疯的,拼了命也要从这绝代炉鼎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哪怕因此死亡,也是前仆后继的往封霄阳身前挤。
程渺微微皱了眉,霜落在空中荡出一道剑光,满洞的妖魔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满地飞灰。
封霄阳仍提着刀,程渺悄无声息的落了地,也不上前,只立在一丈外,静静的打量着封霄阳。
更不像是个人样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为何要来魔界?”程渺看着越发警惕的封霄阳,终是出了声。
封霄阳先是一惊,而后便是一怔,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了下来,声音哑的不成样子,仿佛是许久未曾说过话一般:“怎么是你。”
“很意外吗?”
“不是。”封霄阳缓缓摇头,“只是死前居然还能见你一次,倒也称得上幸运。”
程渺冷道:“我来是为了什么,想来你也明白。”
封霄阳慢慢放松了身体,靠在石壁上,喉间泄出几个气音,像是在笑:“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程渺默然。
“你若还不动手的话,我当真要认为你与我之间还有什么私情未了了……”魔人的声音很哑,却像是刻意放的轻柔了几分,“……哑巴公子。”
他果然是认出了自己的。
“你为何要来魔界。”程渺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那片刻的迷茫与慌乱。
“我来找一个已经忘记了的人。”
程渺心头一颤,面上却不显:“……有意义吗。”
他有半句话压在舌下——那个人,是我吗。
封霄阳并未回答,只轻轻的笑了声。
他本是极想问的,在看到封霄阳的模样时却瞬间打消了念头。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结局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况且他还有他的魂魄,不是么。
碧剑穿胸而过,封霄阳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绑在大臂上的夜虹随着下意识抬起的动作敲在霜落上,锵的一声响。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似的,慢慢放下了手,空荡荡的眼眶寻找着程渺的方向,嘴唇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滚烫的血顺着霜落慢慢下滑,落地,结成满地红霜。
封霄阳死了,死在程渺手中。
程渺拔出剑、将封霄阳的身躯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眼自己握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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