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刀在前的几人听了,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那破破旧旧的茶棚。
而茶棚中睡着的大叔,这时才像睡醒了一般。
他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很方正,浓眉虎目,高鼻梁、厚嘴唇,看上去不凶,至少不像话本中写的悍匪。
大叔打量顾云秋一行人后起身、对着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云秋带头走过去,大大方方坐到长案后。
点心没坐,静静立着。
小陶是不敢坐,也干脆站着。
这时候从旁跑过出来一个店小二一般打扮的人,他送上来一套紫砂茶具,茶壶古朴大方,杯盏精巧、各都有把儿。
茶香袅袅四溢,是上好的碧春茶。
小二摆放好茶具,正准备给客人斟茶,那大叔却喝了声:
“退下——”
他接过茶壶,品字形摆出三只杯盏,高高拎起紫砂壶、从半空中往那三杯茶中注水。
高高的水柱竟是散也不散、断也不断,茶汤浅黄,齐杯沿满盏。
大叔倒好三杯,冲着顾云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就放下了茶壶。
主家亲自动手倒茶,本是殷勤好客。
但顾云秋看那三只杯盏,立刻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且不论品字形的摆放位置和“茶满欺人”的俗话。
只看那放下的茶壶,壶嘴正对着他们,但三只茶杯的把儿却都被顺朝壶嘴的方向。
十分不方便客人拿不说,还似乎别有深意。
顾云秋静静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
——来了。
江湖茶碗阵。
倒真没白瞎他重活这一世。
第038章
茶碗阵, 是一种江湖暗号。
常见于分茶酒肆、乡村野店,以及某些民间会社的堂口。
前世,顾云秋每日在京城的几条街上混事, 可见过太多这样的:
三教九流、地下黑|道,都喜欢坐在某个酒楼、茶铺里摆上一道。
眼前, 庆顺堂这大叔摆的茶碗阵有两重:
第一重,是壶嘴对着茶杯把儿,问的是身份背景,用江湖黑|话来说, 就是“盘道儿”。
壶嘴对杯把儿, 还不方便拿取, 便是问来客——
你是门外门里?是否自家人。
顾云秋从容不迫, 挽袖子将三只满溢的茶杯摆正, 以杯口正对壶嘴, 杯把都朝外, 意思是——
嘴对嘴,口对口, 都是一家人。
那大叔挑挑眉,看向顾云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外。
而后, 便是第二重。
大叔用紫砂壶高注水,用三只茶杯排出品字形,这便是第二问:
来此目的何为?
即便刚才小陶下车时, 已讲明了他们是来讨要紫连草入药的, 大叔还是排出忠义阵,试探他们深浅。
忠义阵的三只茶杯呈品字形, 面对着茶壶这造型很像是桃园结义,因此而得名。
顾云秋笑了笑, 径直端起品字形茶碗阵最中间一杯仰头喝下,并示意点心和小陶不要拿。
中与忠谐音,取“中一杯”,自然表的是“忠义”。
待顾云秋放下茶盏,那大叔又坐下来,旁边恭候多时的店小二上前,收掉这一套紫砂壶、茶杯,给重新换上了一套青瓷盖碗:
茶碗止有两个,都放到了大叔那边。
给盖碗注水的壶是个铜制、高粱的提壶,大叔坐着注了一碗,然后盖上盖碗、亲自端起来递给顾云秋。
顾云秋没冒然上手,仔细观察后,发现大叔端茶碗的手势很讲究: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扣着、三指伸直在上,虚虚浮着碗沿;右手屈了拇指,用四根手指、掌心向上托着茶碗底。
像是衣裳左右衽、拜佛参禅左右手,江湖人的手势同样有此讲究。
左为卑、右为尊。
大叔左手三指代表三老、意指地方,说的是他自己、是庆顺堂,而右手四指代表战国四公子、指代贵公子,指的就是顾云秋。
三老在左,四公子在右,在主人家堂口,这就是自贬。
这茶碗要是接了,那些藤甲兵肯定要和他们拼命。
顾云秋想了想,起身用右手四指托过杯底,左手学着大叔的手势用三指虚虚扶着碗沿,打出暗号:
长幼尊卑有序,还是三老在上为尊。
大叔不说话了,只低头,继续摆弄茶碗。
这回他不用那小二打扮的人来,自己从桌下变戏法般摸出一套软陶小杯,看数量有八九个之多。
这次也不注水,大叔直接将八个小茶杯围成一个半圆,半圆的豁口处摆下茶壶,然后抬头,等顾云秋破阵。
顾云秋挑挑眉,也不惧他,伸手将那八个陶杯摆成人字形的两行,紧跟在那大茶壶的后面。
此阵又叫雁形阵,是兄弟同行、有福同享的意思。
而大叔摆出的那个环形,是虎口阵,有指责抱怨虎口夺食意。
结合之前柳家大嫂和小陶说的那些情况,顾云秋明白大叔是在表达对任家和药商的不满——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收取商道保|护费由来已久、理所当然。
怎么旁人都能接受,那药商一个外来人,却要唱反调。
对此,顾云秋用雁形阵回答,对方也是同行,不如有福同享。
这答案显然不是大叔想要,他轻哼一声,又拨弄那些陶杯分作三杯、五杯两组:
三只放在靠近他的位置,五只环绕在外。
然后那大叔啪地拍了下桌子,将那三只杯子整个倒扣下来,目光尖锐地逼视顾云秋。
拍桌子的动静太大,吓得点心紧张上前,萧副将也警惕地捏紧刀柄。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
杯子数量上,外圈多、里圈少,意指仗势欺人,大叔拍完桌子后倒扣内圈三只杯子,是告诉顾云秋、逼急了他就鱼死网破。
这倒很像草寇的心思。
这回,顾云秋没着急去拨弄陶杯,而是伸手在自己前襟内掏了掏,从里掏出一沓银票压到那三只杯盏下。
“……以银致歉?”大叔终于开口,凶狠的眼神也消散,“那姓岳的若有你一半懂事儿……”
讲到这,大叔啧了一声,又摇摇头否定道:
“那混人懂个屁道义!”
骂完这句,大叔看着顾云秋一点头,介绍自己:
“鲁亮。”
顾云秋一冷,倒没想到庆顺堂的堂主会亲自守山。
他回头示意萧副将收势,顺手扯扯自己交错在一起的外衫,将对襟的旋钮解开两颗:
“云秋。”
鲁亮瞥了眼顾云秋敞开的外衫,也挥手让他那些弟兄退下,他半眯眼睛、从旁摸出一条草烟点燃:
“胸怀坦荡、无所顾忌?小兄弟你懂挺多啊?”
摆弄衣裳也是江湖暗号的一种,对方既是庆顺堂的堂主,顾云秋不在乎多露一手。
他笑笑,拍身边长凳让小陶坐下。
小陶浑浑噩噩,屁|股挨着凳子才如梦初醒,眼睛里写满惊讶。
“紫连草是么?”鲁亮又开口,手指一弹烟灰落到桌面上,打响指叫来俩人,“去给这云兄弟弄一箱。”
披藤甲的手下也不耽误,折返回山上,要不了一刻功夫就拖下来一只二尺来长的桐木箱,箱上涂了道红漆,铜件都全新的。
木箱算不上大,进深一尺不到。
但掀开来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的一摞晒干、晾好的紫连草,小陶还是忍不住捂嘴、闷闷喊了声:“操!”
鲁亮像是没听到,只扬下巴问顾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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