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换上緦麻服,表示自己晓得的。
至于李从舟,他也很快被寺里的僧人叫走——
报国寺是国寺,国母过世自然要开护法渡灵的道场,僧人们都要聚到大雄宝殿前广场上诵往生经、念大悲咒,还要手抄真言焚化祝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宫中传出消息——
说襄平侯敬献古方一张,按方煎药后,几个重症的老太妃竟奇迹般痊愈,而后药方就被送到济民坊大量熬制、煎煮,纷发给城中百姓。
顾云秋不太认得襄平侯,只依稀知道他从前也是皇族,后来不知为何自请改姓、出了皇族谱牒,离京、远赴西南。
记忆里,那是个不良于行、坐在轮椅上的精瘦大叔。
不知他与皇室到底有什么矛盾,但疫病能被控制总算是好事,顾云秋舒了一口气,“那还蛮好。”
闻言,旁边收拾行李的小和尚却一反常态冷嗤一声:“道貌岸然,狼子野心。”
李从舟话少,也鲜少骂人。
顾云秋眨眨眼,觉得新鲜的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这话刻薄。
“怎么这样说?”
“既有良方,却不早出,偏偏等到此刻……”李从舟哼笑一声,再不开口。方侯爷这些下作手段,他前世早就见识过。
“或许是因为西南路远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再解释什么。
小纨绔心怀明月,毫无城府。
既然他看这世间只见繁花,他又何必塞给人泥泞和枯骨。
顾云秋等了一会儿,见李从舟不说话,心下讷讷,转眼却看见小和尚从匣子中取出了一把……月琴。
在京中疫病退散后,西北名寺兴善寺给圆空大师发来名帖,欲邀他往西北一聚,正好他们迎了藏区一位喇嘛来佛会。
圆空大师手中还有几卷经文要译,他在天竺求学时的恩师,也给他写信说几日后会到访中土。
大师分身乏术,便决定让圆净禅师带明义、明济几人远赴西北,也算是给这些弟子们开开眼界。
只是,顾云秋没想到李从舟去西北佛会,行李中竟还要带一把月琴。
——现在佛会,这么厉害的么。
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李从舟叹了一口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
李从舟停下动作,看顾云秋一眼后,怀抱月琴、慢慢坐下来:
“这是我娘的遗物。”
“遗……!”顾云秋的声音陡然变高,而后,他又飞快捂住嘴,只眨巴眼看那琴。
他还从不知道,还、还有遗物。
李从舟的娘……
那其实是,其实是他的娘亲?
顾云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蹭了一步,接触到李从舟目光,又有些讷讷不敢上前。
这感觉很怪,但又说不出原因。
李从舟怀里的月琴并不名贵,用料是一般的酸枝,音梁上还缺脱了个音柱,但看得出来这些年保养得很好:
琴身重新涂过丹漆,琴头上的贝母贴片被擦拭得很亮,琴颈琴弦也都润着油。
见小纨绔站在三步外,想靠近又不敢,李从舟垂眸,眼中难得闪过一抹柔色——
前世,他本不知真假世子案,一直把这月琴的主人当成自己亲娘。
那个雨夜混乱,僧人们要避嫌也没细看。
倒是后来他到蜀中彻查,才听得襄平侯府熟悉她的人提起,说她肤白胜雪、容色姣好、身段婀娜,是当时蜀中最负盛名的舞姬,名唤月娘。
看看小纨绔精致白皙的脸蛋,李从舟暗叹,最终招招手,让顾云秋过去。
得了允许,顾云秋一下就扑到他身边。
月琴源自先汉,魏晋时与阮相似,后来传入蜀中为当地苗彝族喜爱,成了他们重要节庆活动时不可或缺的乐器。
中原多用琵琶、筝,倒少有人弹月琴。
小纨绔看起来真的很好奇,脖子伸得老长,身子也紧紧挨着他,目光直勾勾看着。
此情此景,忽然让李从舟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些零星记忆。
前世,宁王府的人找来时,他的精神其实早处于崩溃的边缘:
师父师兄惨死,视为家园的报国寺灰飞烟灭。
查来查去,背后牵连的线索却纷繁复杂,甚至瓜葛皇室。
他疯病缠身、浑身沉疴、撑着最后一口气没倒下,就是为了将恶首和那西戎王妃押解入京,以慰师父师兄在天之灵。
没想,一帮银甲卫杀出来,告诉他——
他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
简言之,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其实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后来的很多细节……
李从舟其实都记不清了。
他的疯病不是一天两天,有时杀起人来,甚至不分敌我。
他只记得自己知道身世后笑了一下,然后就在乌影的搀扶下回了大帐,而后沾着喷出来的血,将涉事人等的大名、挨个写到了纸上。
他已身处炼狱,这些恶首又凭何安享太平?
他回了京、如愿将那些人聚到一起,也复了仇、逼得襄平侯与他同归于尽。
可……
当时的小纨绔又在哪里?
看着顾云秋亮晶晶的柳叶眼,看着他纤细白嫩没有老茧的手……
李从舟抿唇,感觉心被撞了一下。
他半晌不说话,顾云秋也不敢催,只小心翼翼扯他袖子,声音软软,“所以,你……娘她,叫什么呀?”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半晌后,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发紧:“……月娘。”
月娘?
顾云秋默默记了一道,原来娘亲叫这个。
半晌后,他又看李从舟眨巴眼:
怎么,没有姓?
前世九岁时,佛寺里的孤儿、小小的僧明济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的名字,更不知她是谁、来自哪里,只将这把月琴好好收着。
重活一世,九岁的李从舟有着后来所有的记忆。
他看着身边唇红齿白、一身绫罗绸缎、每日抱着他笑得傻兮兮的顾云秋,最终,唇齿开合——
“她是,蜀中出名的舞姬,被一位……贵族小姐无意中救下后,就做了那位小姐的陪嫁,嫁到了……某个府上……”
顾云秋认真听着。
虽觉小和尚情绪异样,但也只当他是提起了娘亲有些激动罢了。
月娘出身贫寒,七八岁就到教坊学艺。
后来声名大噪、容貌出挑,一时引得各路富商公子争相求娶,甚至还有个恶霸拦路,想要直接强抢。
襄平侯的第一位夫人、来自乌昭部的白氏,就是在这情况下出手救了月娘。
白氏喜欢月娘,月娘也喜欢乌昭部苗人的单纯善良,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月娘更作为白氏的陪嫁,跟着她嫁入了襄平侯府。
在白夫人发现丈夫暗中以活人试蛊前,月娘在侯府过得不错,还结识了侯府一位小账房、一个屡试不第的李姓小书生。
若非后来那些事,月娘和这李生,都已谈婚论嫁。
李从舟说得很慢,隐去了襄平侯、白氏身份,皆用当地大户和贵族小姐替代,也没告诉顾云秋——月娘身在蜀中,为何怀着身孕也要不远千里跑到京城的缘由。
顾云秋听完只是沉默,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是王妃身边的嬷嬷上来,打断了堂屋内的沉默——
皇后的丧仪办得隆重,王妃作为命妇,要跟着宁王入宫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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