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盯着小和尚,而是偏偏头、托住自己下巴:
“偷偷告诉小师傅个秘密——”
李从舟抬头。
“秋秋生下来前,我一直想要个省心的乖小孩,”王妃撩起嘴角笑,目光只看着远处洒落的一片日光,“不说像长兄、长姊那般文武双全,也至少知书达礼,有个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李从舟不知王妃为何突然和他说这些,只能静静听着。
“后来秋秋出生,这孩子可打小就闹腾,哭声洪亮不说、从小就大病小病不断,再长大点儿会说话,每天都缠人得很,要买这、要买那。”
“再往后——”王妃回头看了李从舟一眼,“他那脾气秉性,你也是知道的,三五天就要闯一回祸,而且回回都不重样。”
说到这儿,王妃顿了顿,然后起身笑看李从舟:
“秋秋可以说——没一样符合我原本对孩子的期待,但即便这样,我也觉着他有趣、可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所以——”王妃拍了拍李从舟肩膀,“小明济放心住下吧,就当在自己家、在报国寺一样。”
李从舟一愣,在顷刻间恍然。
王妃这番话,是怕他待在府上局促、怕他惊惧紧张。
但……
李从舟垂眸:父母之爱子,如何会计较那些。
王妃拿顾云秋和他作比,这比较,实算不上合适。
偏偏王妃一直盯着他的脸、在认真观察着这年轻人,李从舟这一瞬的低落表情被她尽收眼底。
“顺带一提——”
王妃轻轻敲了敲罗汉床的边缘,冲李从舟挤眼睛,“我喜欢孩子是不假,但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被允许睡在这里。”
说完,也不等李从舟反应,王妃先站起来走到屋外去:
“嬷嬷也给小师傅准备了素斋,小明济也过来观月堂用饭吧?”
看着王妃言笑晏晏,李从舟抿抿嘴,忽然明白了——
顾云秋为何会长成那般甜糯糯的模样。
……
往后,李从舟又在王府住了几日。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病情反复,又在当天夜里起了高热。
加之宁王一家太过热情,顾云秋和王妃自不必提。
就连和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宁王,在听闻了他的病情后,也急急派人往报国寺送信,说明缘由、求得圆空大师允准,让他安心住下。
“小师傅好容易来一趟,”宁王安排完,回身冲他笑,“秋秋也鲜有玩伴来家,这六年,他可想你想得不成样。”
一旁的顾云秋被说得脸热,蹬蹬跑过去撞了宁王一下。
宁王的心思没有王妃细腻,被撞了还一点不给孩子面子,反认认真真给李从舟数道:
“骑马配鞍,挑着好的,他要给你送去;新得块墨玉,能雕做环佩,他要留一份给你。禁中新送来夏布,他要说这颜色给小和尚穿好看,要给……哎哟——?!”
顾云秋耳根通红,重重踩宁王一脚后,蹬蹬跑出了屋。
留下屋内的王妃掩口轻笑,而宁王一脸茫然,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当日下午,收着信的圆空大师派大弟子明义下山,一则探病,二则给李从舟带些经书和换洗衣裳。
明义少来王府,却也知道宁王府雄伟壮丽、美轮美奂,属京城翘楚。
入府之时,他规规矩矩跟着引路的小厮走,直到宁兴堂内见到李从舟,才恢复本性、一屁股坐到罗汉床上,直盯着屋内一应陈设看。
“师父怕你病中无聊,叫我给你带了两卷经书。依我看呐,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瞎操心——这王府里要什么没有?”
明义随手撩了下悬垂在罗汉床边的床帏,“啧,瞧瞧,我家师弟都用上金纱软帐了!”
李从舟也不好解释这不是客房,而是宁王世子的房间。
明义看够了,这才转头来细问了李从舟的病情——他这小师弟从小乖巧伶俐,虽然寡言少语、严肃古板,但甚少有这样缠绵病榻的时候。
他一面觉着新鲜,一面又确实担心,生怕这回的西北之行让小师弟落下什么病根。
师兄弟两个坐在房中聊了许久,明义告辞离开时,又正好在宁兴堂院中遇着从外面回来的顾云秋。
“世子殿下。”明义躬身行礼,道了佛号。
顾云秋站定还礼,李从舟这位师兄天生一张笑面,即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蜿蜒上扬的,看着十分亲近:
“大师这就要走啊?”
大师这称呼,明义听着受用。
而且他还记着六年前看的那本书,《艳|春|情》的笔者在这些年又出了不少续作,像是《绣|榻野史》和《贪嗔帐》。
他从西北一回来,就上书铺买齐了。
若在心中说句僭越的话,明义倒更想要个如小世子这般的师弟:
甜糯可爱、懂玩会玩,兴致高了能请京城闻名的赌棍喝酒。
当真是潇洒豪爽、人生快意。
当然,这念头明义便是在心中想想就罢了:小师弟固然古板,但也有他的可靠妥帖之处。
——他还蛮喜欢的。
顾云秋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大和尚已在心中将他划拨成了红尘风流的“自己人”。只念着他是李从舟师兄,便陪着多说了一会儿话。
听他话里话外都在绕着书讲,顾云秋想了想,叫来点心,“大师难得来一回,你去请管事取钥匙,带大师到书库挑些好的、带回寺去。”
点心应声领命,倒叫明义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管事取来钥匙领他们离开,顾云秋才迈步回房,笑着给卧床静养的小和尚挥挥手,然后自己扑到圆桌边倒水喝。
他一边捧着小茶盏,一边将路上遇着明义的事给李从舟讲:
“你师兄还蛮有意思的。”
顿了顿,顾云秋吞下最后一口热茶,“对了,你师兄很爱看书吗?”
李从舟眉心一跳,“书?”
——都过去六年了。
师兄不会还在想着那本,那本艳什么情的荒唐书吧?
他皱眉看向顾云秋。
“嗯啊,”顾云秋点头后又摇摇头,“不过他说的那些我也没听懂,我想着王府书库的藏书丰富,就叫小点心带他去挑了。”
这样。
李从舟放松下来。
“公子、明济师傅——”
煎药房小童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名身着青衣的仆役,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暖盒进来:“这是今日的药。”
暖盒其实就是食盒,用外头一重棉罩保温。
宁王府的暖盒大不相同,乃是用锡器专门打造了双层的屉笼,下层中空能注热水,上层隔开置碗碟瓮盅,最外面再盖上棉罩。
药从这样的暖盒中取出,都冒着阵阵热气。
青衣小童办完差事,笑盈盈走了。
顾云秋却一下苦了脸,发愁地看向那小小的一碗药。
他不过是啃了一口榠楂、吞下去小半个优昙钵,外加喝了些凉水有些拉肚子,也不知父王母后打哪儿请的大夫,竟一气给他开出三天的药。
这药又苦又涩,喝下去像有把火在喉咙里烧。
顾云秋不大想喝,盯着托盘中的药,都快给那青瓷小碗看出一朵花。
这时,身后的罗汉床上传出窸窸窣窣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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